次日謝璵終究還是老老實實的前往昭明殿謝罪,規規矩矩的跪在兄長、外祖及幾位舅父的面前,眉目低斂一副聽君處置的可憐樣。
以弓弩射爆竹的法子或許是他提出的,但他一人決計是做不到的,既然只捉住了他一個,那也免不了用他來審問出從犯。不過趙王殿下倒是個義氣的,梗着脖子死也不說,任幾位舅父輪番威逼利誘,也誓不將剩下的人供出。
“何需再多問他。”年近花甲的衛太傅自是目光如炬,冷冷瞥了謝璵一眼便將他的心思悉數洞穿,側首淡淡的對北軍中候衛昒道:“樟兒年少跳脫,你日後還是多加管教爲好。”
衛昒及謝璵立時紅了臉頰,衛太傅此言顯然是猜出了衛樟也是參與作亂的從犯之一。
衛太傅繼而又開口道:“崔衛尉家的六郎及白司空家的孫兒皆是習武的少年郎,日後若加以磨練可爲護國之棟樑,卻萬萬不可年少時便沾染了紈絝習氣,成了恃強凌弱爲非作歹之輩。我會擇日拜訪崔衛尉及白司空,陳明利害。至於大司農和柳尚書,我想他們皆是文人,當明白‘近朱者赤’的道理,也知‘孟母三遷’的典故,想必他們能約束各家子嗣,不與頑童爲伍,以免沾染劣性,使芝蘭玉樹毀於泥渠之中。”
謝璵苦着臉,他分明半個字都沒有透露,可他那活成了人精的外祖還是將什麼都猜的清清楚楚。
“陛下。”衛太傅又轉而向皇帝一揖,“婦孺尚知何爲‘子不教父之過’,而臣身爲殿下外祖,承先帝託孤之責,奉莊文皇后教養之令,卻未使殿下明理知義,反屢次爲禍京中,是臣之過錯,還望陛下允臣嚴懲殿下,以慰先帝后在天之靈,安羣臣庶民之心。”
謝璵聞言忙朝自己的三哥拼了命的使眼色,可皇帝靜默的和衛太傅對峙片刻,終究還是敗下陣來,無奈道:“依卿意。”
謝璵見勢不妙忙向幾位舅父求助,這幾人皆是衛太傅子侄、莊文皇后堂弟,私底下都寵愛謝璵更甚自家兒郎,於是紛紛開口爲謝璵說話,勸衛太傅息怒。什麼“趙王尚年幼”、“趙王爲奸人唆使鑄成錯事”、“莊文皇后憐憫稚子,定不忍幼子受罰”甚至就連“男孩兒小時若太規矩,日後定難成大氣。”之類的藉口都被漫天扯出。
謝璵見外祖正被幾位舅父纏的煩,又趁勢泣涕請罪,說是請罪,不如說他是在藉着亡母來自憐身世更妥當些,並不說自己此番犯了多大的事,只哭着說自己失怙喪母,未得父母悉心教養,既無嚴父管束,又少慈母愛憐,故成頑劣之人,實在是自己不幸,蒼天不憫云云。
衛太傅一生有五子二女,可除卻長女明素及四子昉外,皆早殤,偏生長女又死於難產,他白髮人送黑髮人本就是痛心事,念及長女生前聰慧更是常免不了嘆息,此時聽外孫聲淚俱下的說起自己的長女,縱是堅如鐵石的心也免不了片刻柔軟,於是原本要被罰去太廟反省一月的謝璵只被罰了一月內每日在定思門前跪一個時辰悔悟而已。
這已不是謝璵第一次又哭鬧做戲的方式逃去責罰了,往往他在帝都鬧出什麼亂子,總能有法子使事情不了了之,這回亦然。
待送走了衛太傅及其餘衛家諸人後,謝璵湊在皇帝面前做了個鬼臉,又馬上裝出一副可憐模樣,“三哥,外祖要罰我跪定思門呢。這天這麼冷,求三哥可憐可憐阿璵。”
“你少來。”皇帝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耳朵,“還不速速去領罰,否則小心你外祖回過頭來又重罰你。”
謝璵嘻嘻笑着跑出了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皇帝脣角淡淡的笑意也一點點的斂去。昭明殿所有的人都走了,又只剩下他,獨自對着空蕩而偌大的金玉殿堂。
“有時候,我真是想成爲阿璵……”他低聲說,輕輕淺淺的寥落。
“陛下無需羨慕任何人,陛下是陛下,趙王是趙王,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女聲溫柔如上乘的軟羅細紗,青袍的女官端着食案從屏風後走來,“陛下爲了趙王連早膳都沒有動,不妨先用些糕點。”
“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他回過頭來看着陪伴了他多年的唐御侍,“那麼暗雪,你說朕的路會是怎樣的呢?”
“奴婢不知。”唐御侍將食案放下,深深一拜,“奴婢只知陛下要走怎樣的路,奴婢總該跟着的。”
“這樣啊……”皇帝輕輕笑了,“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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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罰跪在定思門前的處罰其實也不算輕了,但定思門在北宮,北宮與太傅府有高大的宮牆阻隔,而北宮,是任謝璵橫行的北宮。
並不是說謝璵違背衛太傅的意思不去領罰,只是見過趙王罰跪的人,都要咋舌於他受罰時的排場。
首先在跪前會有人去將定思門前的積雪除盡,接着在地上鋪上厚厚的織花氈罽,然後在四周放上炭火暖爐,之後謝璵捧着紫銅手爐姍姍而來,跪坐在罽上就開始瞌睡,身旁還圍着一大羣的人爲他撐傘擋風避雪,有人捧着裝滿吃食的漆盒侍立在側,他若睡醒了覺着無聊還會有人在一旁陪他說笑話打發時間,如不是怕再度惹怒衛太傅,只怕還會將宮中的優伶請來吹拉彈唱爲謝璵解悶。
畢竟在端聖宮中,即便是對謝璵最嚴厲的宋內傅都是極疼惜謝璵的,平素裡哪怕謝璵傷了小手指她都要埋怨半日,讓謝璵跪在冰天雪地裡受凍她自然也是不忍的。
謝璵挨罰捱得優哉遊哉,只可惜定思門雖距阿惋所在的織雲閣近,可惜阿惋卻見不到趙王挨罰時的盛大排場了。先是冬至那日陪着謝璵夜不歸宿的事讓珠兒、青玉她們一狀告到了她的授業先生那,阿惋自然免不了受罰,之後便是臨近年關她的姑母親自考覈她半年來的課業,最後阿惋即便很努力的想使姑母滿意,忍免不了在康樂宮受了姑母一通不滿的怒罵。之後半月阿惋未能出織雲閣半步,原本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是最好玩的,可她卻不得不日日忍受先生冷嘲熱諷的授課及織雲閣宮人的竊笑。
如果她只是一個尋常商戶的女兒,或許就不用忍受這一切了。阿惋曾在夜裡睡不着的時候不止一次的這樣想過,可她的父親是光祿大夫,她的姑母是蕭國太妃,她活在桑陽城中的北宮,被硬生生的推進了一個不該屬於她的地方,只有學會如何適應。
直到那日,她再度見到謝璵的那日。
那日蔡先生正教她一曲《遊春》,瑤琴朱弦在指尖的勾、抹、吟、揉間流瀉泠泠清樂。蔡先生總是凝肅的模樣,在教導阿惋彈琴時她會手持一支細長的柳條,若阿惋彈錯音或是指法有誤,她的柳條便會毫不留情的抽來。
蔡先生說《遊春》輕快明朗,簡練易學,又反覆的鄙夷阿惋的駑鈍,大呼“朽木不可雕”,而就在阿惋在不知幾百次聽到這句話時,織雲閣院門想起了擂門的聲音。
原本在庭院中嬉戲的衆位宮人都不猶愣住,一來是因阿惋平日少有人記掛,故而來訪織雲閣的人少之又少,二來則是因這敲門的聲音實在太過嚇人,似乎是有一震怒的人在拼了命的砸門似的。
片刻後纔有人反應過來,珠兒推開正爲她指甲染鳳仙花汁的銀華有些猶豫的去開門,纔打開門閂院門就被人猛地推開,連帶着珠兒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若依着珠兒往日裡的暴躁脾氣,那定是會破口大罵的,可今日裡不知怎的那,珠兒的聲音像是被扼在了喉嚨裡,她張着口,卻老半天說不出半句話來。
在亭中練琴的阿惋不猶好奇的朝門外望去,可來者像是個子矮了些,被珠兒擋住她怎麼也瞧不清,而因爲這一時的分神,蔡先生的柳條又抽了過來.
門外的人這時大步闖了進來,"孤倒要看看是誰彈琴這麼難聽,在定思門前日日聽着,實在是受不了了!"
阿惋愕然,難爲情的漲紅了臉。
滿庭院的人都忙不迭的向方纔闖進來的人行禮,“趙王殿下。”
謝璵不理他們徑直走到擺了兩張琴的亭中,看了一眼阿惋滿是傷痕的手,對蔡先生道:“你是教她撫琴的人。”
“是的。”蔡先生滿是羞愧的頷首,“都怪奴婢教導不利,辱了殿下尊耳。”
謝璵指了指琴,“你來奏一段,就方纔那首《遊春》。”
“諾。”蔡先生不知謝璵是何意,但既是趙王的吩咐,只得遵從。
然而才奏了小半段,便被謝璵不耐煩的打斷,“停停停!原來這些天來難聽的琴聲就是你彈的!”
“殿下、這——”蔡先生怔住,她一向自負琴技,卻不想被一個九歲小兒輕視。
“孤說的難道有錯麼?”謝璵咄咄逼人的直視她的眼睛,“你姓什麼?”
蔡先生忍怒答道:“奴婢姓蔡。”
“原來就是你。”謝璵輕哼了一聲,“孤聽聞莊文皇后生前曾點評樂部諸琴姬,中有一蔡姓女資歷最是深厚,可最後結果出來,莊文皇后卻是最不屑那蔡姓女的奏曲,她說蔡姓女撫琴只得皮肉,難成筋骨,奏曲不過流暢而已,卻不解曲中真意,有如照貓畫虎,全無精髓。”
這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自從蔡先生依仗撫琴四十餘年的資歷統領樂部後,便再無人敢提起,今日聽莊文皇后的兒子再度說出此事,蔡先生不猶惱得滿面通紅,“殿下說的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莊文皇后教誨,奴婢時刻謹記於心!”
“孤看你卻是忘得乾乾淨淨了,否則怎的十多年來還是這樣的水平。聽說你負責教導宮中樂伎琴藝——孤說怎麼這些年來樂部的琴奏越來越不入耳了,原來是你教壞了。”謝璵全然沒有給蔡先生留臉面,“這諸太妃的侄女交到你手上,只怕也要被教壞了。孤方纔在門外就聽得你責罰她,可是爲何事?”
蔡先生氣得枯瘦的十指都在不住發顫,然而不得不答:“諸娘子愚鈍,小半段曲子,指法錯了不下十次!”
謝璵卻是冷冷道:“琴之道,指法雖是根基,卻也算不得太過重要,你何需苛求?指法與你的不同又如何?”
蔡先生手中的柳枝在怒中被折斷,她勉強勾了勾脣,“那還請殿下指教!”
謝璵不答,將呆坐在席上的阿惋拽開,自己坐下,調絃正琴,修長的十指撫上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