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俯下身來端詳着孟嫵,這緊閉着眼裝死時,小兒那顫抖不停的眼睫毛引得那人“哧”的破功一笑,熱氣全噴到孟嫵的臉上了。
孟嫵知道自己沒法裝死下去了,猛然一下睜開了眼,對上的又是那雙盈滿諷意的爛桃花眼。
孟嫵動了動身子,想翻身起來,卻發現手腳均僵,老半晌都爬不起來。
“走吧!”這次桃花眼並沒有趁機諷刺,反而很體貼的伸出右手。
孟嫵躊躇了半晌,最後還是將手搭了上去。
桃花眼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掌因練武有些薄繭而粗礪,但卻讓孟嫵感覺的很溫暖。
孟嫵還在這位只要一見面就喜歡互相掐的桃花眼的相扶下,一瘸一拐地騎上了一頭小毛驢。
自此以後桃花眼再也沒有如以前這般總是前諷後嘲地待着孟嫵,當然偶爾調侃一下也是有的,但在關鍵時節總是幫着孟嫵,孟嫵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嘆。
原本只打算來荊地搬到救兵後,便自回邯鄲。沒想到陰差陽錯成爲公子穿的食客。
閒暇時,細細思量,孟嫵猛然明白過來,太子申原本就有將她託庇於公子穿的意思,至於那竹管只是一種信物罷了。
想通這關節的孟嫵心裡又好生陣難受,她何其有幸,屢次受着太子申的恩惠。
太子申!我雖不能爲你復仇!但孟嫵的心裡永遠有着你的音容笑貌!
據狐釜的解釋,荊府那場刀兵之亂,乃荊城城主奉趙王后之命設宴伏殺於公子穿,幸而公子穿一行早有預料,設下計謀,趁着酒宴上酒酣半晌,公子穿先聲奪人,憑藉自己是荊地三府的最高府主,招來三府甲兵以謀逆之罪將城主當場斬殺。
孟嫵的出現只是一樁小小意外,太子大兄的人自然要安妥停當,所以公子穿纔會授她食客之名,一併帶走。
只是這趙王后甚得寵,她決不會善罷干休。
如人所料,趙王令殿前親將誅殺不孝逆子、太子餘黨,荊地的公子穿和原地公子季。
不日,親將將至。
“大王不慈,公子可自衛反擊。”賢士子推奏道,他剛投效於公子穿急於立功,摩拳擦掌。
“然,荊地三府兵卒可爲公子驅也。”武將衛起性情暴厲,且眼中的主公只認公子穿,聽趙王要弒公子,恨不得擁公子穿打回趙王都將那昏王拉下寶座。
“然!”
“可!”
“公子乃自衛也,可起兵勤王。”
“善!定要殺回邯鄲,問趙王爲何聽信妖后,自滅子嗣。”
公子府殿中的一些賢士紛紛附和勸說公子穿起兵勤王,清君側。
“不可,此舉有違天和,刀兵起、生靈屠。”賢士宋勝駁之。
另一些賢士也應和:“孝行爲本,大王不慈,公子不能不孝。有違天和,不可起兵,勝敗與否都將遭世人唾罵。”
春秋戰國時代,雖禮樂崩壞,但仍然萬事以孝爲本,若是行事準則一旦違背了孝字,世人均將唾罵。所以有些賢士會有反戰言論,當然就是那些主戰人士也只是提出清君側的口號,沒人會提出殺了趙王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
賢士們分成兩派,在戰與不戰中爭論不休。
夜已至,殿中已然點起了牛油蠟燭,搖曳的燭光將人影拉得長長的。上位的公子穿,俊美的臉容籠在這斑駁燭光影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狐釜,可有另議。”公子穿淡然地詢着一直默然唯一一位不加入任何陣營中令狐釜。
立即,衆賢士暫停爭論,紛紛朝令狐釜看過來,有不屑之,有詢意之。
眼角一挑,狐釜將眼簾擡起,脣角自然地揚起,緩緩地胸有成竹地道:“然。”
“請君道來。”公子穿道。
“不可起兵,也不可坐已待斃。” 令狐釜這兩句“不可”,讓衆賢士譁然一片。
“簡直是空談。”
“莫誤了公子。”
“笑話。”
面對這些責備,狐釜只是雙手一攤,撇了撇嘴,也不作解釋,慵懶地倚坐在殿柱旁的座位上,手指輕釦着案几。
公子穿揮了揮袖示意狐釜接着說,衆賢士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對狐釜的譴責,目光閃爍着等着看狐釜的笑話。
狐釜地對着公子穿雙手一叉禮道:“唯有遁。”
“孝爲本,子之刀兵怎可對着父也;反之,父因一時不明而屠子,子不爭不辯束手待死,結果害父得不慈之名,此種也乃不孝。所以‘遁’便是權且之計,是以待到時機,直面慈長申辨其冤而脫罪功成,公子便可逃不孝之舉,得天下人心也。”
狐釜說這麼一大通,打着孝義的旗號,其真正意義便是勸說公子穿不要束手待死,要逃走,等待時機以後再回到趙國與趙王申辨洗刷自己的冤屈。
“啪啪啪”公子穿鼓掌而擊,眯了眯鳳眼便贊:“君之論,大善也。”
須臾,天大亮,公子穿率衆離荊。
趙王親將至之,遂無功而返趙宮。
這是春天,是孟嫵穿過來後的第一個春天。
孟嫵隨着公子穿他們一路逃亡,也有數月了。
由於一路遭遇趙王后親信的暗伏和阻擊,隨時面臨着失散和死亡,他們從冬天到春天在趙國兜兜轉轉地轉了數月,原本數百人的隊伍銳減成百人。
此處是衛地,已是晚春。
沿着山路轉了個彎,大片大片的山楂林坡地呈現在眼簾當中,粉白的小花開滿了山楂樹枝頭。人從林間走過,偶爾碰着斜掛下來的矮枝,山楂花兒就如雪片一般紛紛揚揚地落得人一頭一身。
孟嫵凝眸一看,這裡她去年來過,去年那時是滿山的山楂紅果,一起同行的人是太子申他們。
今年是滿山的山楂白花,一起同行的人卻換作是公子穿等人了。
孟嫵不由的迷茫起來,她穿到這個世界到底是來幹什麼的!?難道只是逃亡再逃亡!?
她記得她的前世職業是警察,是追捕逃亡罪犯的警察!而現在的她卻是逃亡人員的一員……
“嫵兒。”狐釜一句輕佻的嫵兒讓孟嫵渾身起了疹子。
這狐釜見了她看着心情隨口亂叫,不高興時叫她孟小子或者吼一聲小兒,心情好時就這樣輕柔柔地喊一句嫵兒。
“狐賢士,何事?”孟嫵垂着眼簾不敢擡頭,知道一擡頭便能對上那雙豔麗輕佻的桃花眼,那雙微眯的桃花眼彷彿洞悉她的性別乃是婦人……分明是用男人看女人的那種溫情脈脈的眸光。
不錯!狐釜的確是溫情脈脈地盯着小兒那頸後不慎露出的粉嫩如水的肌膚,更加篤定這小兒是婦人的性別了。早在第一次無意間的遇見,那雙溢滿水光的明眸,他便覺這小兒性別有異,當時只是覺得有趣而已,懶得多加探究。如今面對着此小兒興趣越濃,濃得真想揭穿這小兒……
可是他偏又想獨自探究,又不想讓別人得知……
他想一個人獨佔着小兒可能是女子的秘密……
“我觀天象,今夜有雷雨,你與我同帳否。”狐釜眯着桃花眼雖是詢問的口吻,但是用肯定的語氣道。
由於是逃亡,一些不算重要的物資不易多帶,帳篷只是有限的幾頂,公子穿擁有一頂,其餘的幾頂分配給隨行的那幾位舉足輕重的賢士。狐釜是這些賢士之一,得之一頂。而孟嫵只不過是順便捎帶上低等食客,算不上賢士,所以在夜間野地時只能與衆人露天而營。
孟嫵一聽,嚇得幾乎要當場跳腳,白着臉連忙慌亂地搖手拒絕:“不可,不可!我一人隨意慣了,不喜與人同寢。”那雙桃花眼眼底透着危險的氣息,她寧願露天打着地鋪淋雨,也不想羊入虎口。
而那個狐賢士根本不理會她的拒絕,自顧自話地道:“記着哦!右邊最末一頂便是……噫!許久未與人同寢了,那番滋味快要忘了……”
孟嫵的臉更白了,他想幹什麼!?
到了夜裡,孟嫵躲得遠遠的,不讓那位狐賢士有瞄上她的機會。
天有不測風雲,果真如狐釜所云,老天要下雨了。
狂風大作,烏雲密佈,閃電如蛇般從天際劃過一道又一道。
一滴、兩滴,雨滴加快速度從天而降,露營在外的衆人連忙卷着鋪蓋往一切可遮擋雨滴地方鑽過去避雨。
斗大的雨滴落入孟嫵張着的嘴巴,她呆呆地看着這從天而降的雨滴,那桃花眼真是個人物,竟能預測天象,而且貌似很準。
“笨蛋!傻站着等淋雨!”狐釜一臉怒色地將不甘不願的孟嫵扯入帳中。
衆人見他們如此拉拉扯扯,紛紛露一副瞭然與胸的詭笑,意味深長的道:“狐賢士,這小兒瘦弱,夜裡莫用強,折損了這小兒。”
狐釜鐵青着臉將帳中這些胡說八道的閒雜人員統統清場出去。
孟嫵的臉慘白慘白的。
他扯着孟嫵手臂不陰不陽地道:“爲何如此懼我?我又不會吃了你。”
孟嫵心裡誹謗:能不懼!屆時連骨碴都恐被這色情狂給吞入腹中。
孟嫵甩着胳臂,使勁地將手臂從那個死色情狂的手中抽脫出來,口中不停地喃喃念着,想打消這朵爛桃花的□□,“狐賢士,小的不美,且不懂的服待貴人……枯瘦如骷髏,夜裡摸着磣人的慌,莫嚇着了賢士……”
“狐賢士,小的乃魯丈夫,非窈宨婦人也……”
“狐賢士,莫如此!吾不喜男男相好……”
狐釜的臉都綠了,直恨不得一掌將這小兒的腦袋劈開來瞧瞧,到底儘想些什麼!?
不過只是轉剎間,狐釜突然笑了,笑得桃花朵朵開。
桃花眼邪氣十足地往上一挑,張開雙手朝渾身戒備着的孟嫵懶洋洋地道:“寬衣。”
這個時代階級分明,上等賢士可以命令下等食客。
只是此等讓下等食客爲其寬衣服待人的行徑有些過了。
下等食客雖是下等,也是士者,不是專門服侍人的嬖人。不似現代,只要是下級,有給上級提包倒茶的機會還是上級給你面子。春秋戰國時期,階級分明,很講究個人榮辱和節操,隨便讓下級幹一些服侍人活,血氣剛勇些的士者,便會唾面而拒,認爲你是在侮辱人。
孟嫵雖是現代人重生而來的,但知這些潛規則的。
“我乃公子食客,不是嬖人。若要寬衣,可尋嬖人也。”孟嫵不敢唾面於氣場強大的桃花眼,但拒絕人的勇氣還是有的。
桃花眼抱臂輕輕一笑,頓時諷意掛上了脣畔,“夜深了,我自會寬衣就寢……敢問孟食客,我需與你寬衣!?或是尋得嬖人與你寬衣否!?”
說畢便施施然寬衣解帶,吹燈撥蠟,臥榻而眠,少傾鼾聲驟起。
孟嫵一噎,原來這桃花眼只是要她自己寬衣就寢,並無他想。孟嫵很鬱悶自己又送上門讓這朵爛桃花嗤笑一番。
帳外的雨一直下着,孟嫵瞟了一眼臥榻而眠的桃花眼,無奈地喑嘆道:罷了!暫且在此歇上一晚。
她悉悉索索地打好地鋪,悉悉索索地和衣臥下,悉悉索索地輪轉反覆的變換着臥姿,第一次與一位男子單獨同帳而臥,心裡總是不安。
最終睡意襲來,再多的不安也無法擋着倦意,孟嫵漸漸沉入夢鄉。
然,當孟嫵喃喃地在夢中嘟囔着夢囈時,她絲毫沒有察覺到那雙瀲豔的桃花眼正在黑幕中靜靜地注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