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地南北戰爭不斷, 加上之前的驪姬之亂,許多壯勞力被強徵爲兵,田地日益荒蕪, 民生已到了極爲艱難的時刻了, 甚至到了即使不是災年時, 也出現易子而食的景象了。北趙因爲前一兩年的休養, 多少有此底子, 比南趙稍好些,但也差不多了。
公子喬就在此關鍵時受召回了楚國,作爲楚人的他, 趙地民生與他無關,他想着的是他的楚國和他的稱霸基業。
強悍的楚國人走了, 南趙國只剩下姬上卿所研的利器與北趙國相抗衡, 姬中卿因拒敵於國門外有功被趙隱王封爲上卿。
北趙國身着胡服的騎兵甚爲彪悍, 靈活機動異常,與南趙國的利器相比較, 在與南地戰爭時居然能起到將原本輸陣的情形扭轉爲平局。
這樣你來我往,不知攻了多少次,今日你丟了一座城池,明日我也丟了一座城池,最後南北兩地當權者竟然驚訝地發現兩地南北間誰也沒能比誰多佔一份領土。
這年初夏, 中原大旱, 赤地千里, 旱情波及整個南北趙地, 因爲大旱沒有足夠糧草支持戰爭, 於是,南北地不約而同均停戰想着如何度過此次旱災。
然在任何時代, 貴人們從來不用切身體會災荒,只是偶爾坐下來關心一下災情,平日裡該怎麼享樂依舊怎麼享樂。
南趙國也是如此,曾爲國君的趙楚從不憂心災荒嚴重到什麼程度,除了享樂,想得更多是如何將王位奪回。他對孟嫵這一幫趙隱王擁護者深恨不已,原先因楚國公子喬的原因投鼠忌器只敢在暗中小有動作,不敢多有動作。如今好了,能挾制他的人走了,這南趙不就竟由着他來說話了。
看着那些個隨着那小子而來的外來者日益蠶食着他手中權柄,趙楚又恨又急。
現在是該他出手的時候了……
這日,朝堂中,他突然衝着對面爲首的姬家小子發難,口呼道:“姬家小子,聽聞你有着一部仙書,可濟天下,如此奇書,應取出獻予王室庫藏,可濟吾趙千秋萬代。”
趙楚很鄙視這亡晉公孫,一位被他趙國滅了國的公孫,如今來仰趙國鼻息的小子,不過爾爾,能讓他喚一聲姬家小子也算是敬的了。
這次他口口聲聲要姬嫵取出封神榜來獻給趙王室,除了他窺視仙書的心思,還有便是覺得姬家小子是不肯將仙書供手讓人,故可藉此當衆置疑這小子對趙王室的忠心以及其道貌岸然的品質。
當然交出來更好,他可藉此一觀此世間珍貴無比的仙書了。
交還是不交,一切都能掐住姬家小子的喉管,讓其有苦訴不出來。
對於趙楚這番不惜遺力打擊政敵的舉動,活了兩世的孟嫵當然也一眼便能看穿過來,只見她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道:“楚上卿,你乃王室中人,且又掌着王室事務上大夫一職,如此,凡王室庫藏你莫不是可先睹爲快乎?”
孟嫵說這話的意思便就是說你趙楚不就打着捐獻給王室庫藏的旗號,想着謀奪我的仙書嗎。
趙楚一怔,這小子牙尖嘴利不就是不肯交出書來,不過本王這次怎麼着也要剮下你一塊肉來,雖然從王位退下,趙楚在心裡頭總是視自己爲王。
“你莫非不願。”趙楚傲慢地將雙眼一翻,挑釁諷道:“爾等亡晉遺族原本乃就是無國、無君、無家之臣。”
此語乃誅心之句,趙楚直指孟嫵是亡晉公孫,一個亡了國家,絕了祭祀投了敵國爲官的公孫哪會有着忠君愛國的情操了。
同時在座的噲當即色變,按座立起,便想出語喝斥。
臨近的孟嫵忙朝噲使了個稍安毋躁的眼神,噲才輕哼一聲重又跪坐下來。
王殿上,臺階上的王榻坐着的小服也感受到殿中的劍撥孥張、一觸即發的氣氛,緊張的小臉都青白起來,他明白楚兄長與嫵姐姐有些不對付。
面對這種誅心之語,身爲被責難的主角孟嫵似是無所謂地彈了彈衣袍,當然一位擁有現代靈魂的她本就不在乎這時期國家之分,在她眼中,趙國也好、晉國也好,秦國也罷,均是華夏中國的一份子,不過地名不同罷了。
孟嫵的目光朝在座衆人的臉上掃視一遍,清澈而凜然。
隨即用了些茶湯潤了潤喉。
她清亮的嗓音在王殿中驟然響起,“我之道乃以民爲重,只要這世間百姓能得以安樂,便是吾道昌盛,天下皆爲淨土……自姬周代商湯,武王論功封諸侯牧守這天下疆土,又經數百年方有如今這秦、楚、趙、韓、魏、燕、齊七國稱王之局,故而在姬某眼中這天下諸國原本就乃一國,且這各國不過乃姬週一國邦土而已……諸國百姓實同乃一國百姓也,而趙、韓、魏三分晉國,不過乃家族之爭,勝者爲王、敗者爲寇矣。花無百日紅,常道盛極而衰,世間萬物大抵逃不過此等天數,故國晉極盛過,從皮表而觀,敗亡乃趙、韓、魏三姓家臣所至,然內裡腐朽衰敗實乃天命所至……聞昔日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中,如今得世人讚一聲忠賢……嗚呼!我卻道一聲愚忠也,愚不可及,如此愚者活該餓死……”
孟嫵此番所闡述的思想很是跳躍性,剛開始以民爲重的論調,讓此時代總是喜以天下爲己任的殿中賢士們感到耳目一新、激動澎湃,接着又稱到各國不過是一國周朝邦土而已,而各國紛爭不過乃國中家族爭鬥,你勝我敗不過是命數,這立刻又讓殿中在座衆人深思起來,仔細一想,這何嘗不是如此,這天下諸國本就是屬姬週一國,只因姬周宗室日益衰微,諸國諸侯只顧開疆擴土、攻伐爭戰,早已記不起自己本爲臣子要尊奉周天子本份了。
正當人們想通此節,驀然發現所謂這諸國本就同爲一國,原來自己所以爲的諸國之分不過是周地域之分,世人狹義所分而成的,姬家小子那清亮的嗓音又道出一道驚世駭俗的理論讓他們消化不了,例來被世人所稱道古之忠賢伯夷、叔齊竟被這小子稱爲愚者,竟被批註一句極爲蔑視的言詞——餓死活該。
這真讓人情何以堪,立即在座自詡有忠賢情結的各路賢士、大臣們“嗡”的譁然一片,紛紛向孟嫵投射不滿的目光。
趙楚更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痛打落水狗的模樣指揮着一干賢士、大臣朝孟嫵唾罵過來。
“咄!豎子,安敢如此辱沒上古大賢……”
“嗚呼!爾等亡晉遺臣當真乃不忠不義之徒乎……”
“嗟夫,真真污了我等耳朵……”
連親近孟嫵的噲等人也聽得臉色俱變,這小君怎地如此出言不狀辱沒這亙古忠賢的典範伯夷、叔齊。
被這麼多人責難的孟嫵卻紋絲不動地跪在席榻上毫無反應地品着茶湯,彷彿殿中的吵鬧叫罵聲如同清風拂面一般。
靜靜地待他們吵累了,孟嫵放下手中品了大半茶湯的陶杯,微擡着頭輕輕一笑溫言溫語道:“原來諸位以爲不食周粟者乃上古忠賢,而如我等食周粟者乃今日不忠不義之徒乎……悉知這天下仍乃姬周國,那諸位不如不要在世間事周爲臣了,且也到首陽山學人餓死山中罷了。”
罵人者頓時蒙了,這姬家小子似乎說得有些道理,他們是食周粟的貴人,在世間享着富貴榮華,再愚也不能學着伯夷、叔齊自尋絕路遁入首陽山不吃不喝呢,只是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能理直氣壯指責別人說伯夷、叔齊是愚者是錯的呢?這真讓這些人一下子幹張着嘴卻無法反駁過去,王殿頓時靜了許多。
趁此這些人還沒反應過來,孟嫵趕緊緊接道:“我平生視民爲最重,民重則社稷重,民輕則社稷輕,輕了則國破家亡,一切成空。昔晉今趙均屬周地,晉民趙民均屬周民,所謂的晉滅趙興不過就是我大週一家一族興亡罷了,如今周王庭日益式微,各國紛爭,白骨遍地,民生大亂,亂世已臨,縱乃貴人也朝不保夕,然在如此國計民生之前,吾輩個人恩怨怎能計較清楚,我只願盡吾才、佐君王、濟天下、濟民生,決不學那伯夷、叔齊空有一身才智,不濟天下,卻爲了一時愚忠餓死首陽山中。”
這一番慷慨陳詞,抑揚頓挫,聲音高亢清越。如晨暮古鐘般敲打在人心上,極易讓人心生共鳴、不由動容。
且言辭當中許多聞所未聞、卻隱含大道至理的詞彙足夠讓諸人琢磨領悟許久。
王殿間一片靜寂,一時無人跳出指責孟嫵了。
很明顯這場王殿爭辯,孟嫵勝出。
“善!大善……”小服是個聰彗的,他雖不太聽得懂嫵姐姐說的這些話,但多少還是知道嫵姐姐口才了得,贏了那個整日陰沉着臉好象他欠他幾百吊錢模樣所謂兄長的傢伙。見如此,趕緊搶先大聲讚了,算是以一位君主的名義定下孟嫵說的是對的。
王殿中孟嫵這一派人長鬆了口氣。
似乎是塵埃落定,這段趙楚此方與孟嫵彼方的正面交鋒將告一段落了,如此,即使是想開口反駁的人首先也要考慮到君上的面子,即使這名君上是一名乳臭未乾的小兒。
事實也是如此,只見原本還想着出語糾纏的趙楚陰沉着臉,眸光陰鬱地朝高坐檯階上那位至尊瞪了一眼,冷哼一聲,站立起來,袍袖一甩,也不告退一聲,連表面上的君臣之禮都懶得行了,兀自出了殿。
小服駭了一大跳,手指緊緊地摳着席榻。
“姐姐,楚兄長他是不是惱了寡人。”衆臣散去後,小服連忙從王榻上跳了起來,衝到孟嫵胸前,擡着小臉,一臉控訴委屈的模樣,眼眶中淚花打着轉,卻就是倔強的不流下來,“嫵姐姐,他那樣瞪我一眼,好駭人……”
“不怕,有嫵姐姐在……小服乃趙王,當頂天立地,無懼那些牛鬼蛇神。”孟嫵撫着小服的頭頂慰道。
不過那本爲此番爭執的引子封神榜當真是引了許多人貪念,先是引了魏、韓、南趙、齊國聯軍的追殺,爾後是趙楚咄咄逼人和逼獻,是需尋個時機將這隱患消除了。撫慰着小服的孟嫵暗忖。
突然她由此想到一個關鍵性問題,爲毛楚國公子喬不是和他人一樣想着直接奪她的封神榜,而是費盡心機招攬她,如此,這公子喬讓人費解了,同時在孟嫵的眼中變得更爲高深莫測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