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洗,清澈依舊,這世上的一切滄桑變化、悲歡離合均不能影響於它。
即便是如今這血色的邯鄲,因廢太子謀逆一案,多少冤死的人頭紛紛落地.。
孟嫵抱着肩打了個冷戰,用手指對着明月劃了個圓,喃喃自語:“太子申真得就這樣玩完了嗎!?”
她真得很擔心這位如佛陀般的男人。
翌日,她藉着有要事稟報的名頭在一間小書屋裡見着了廢太子。
然而,她卻發現書屋中是一位蕭索如秋葉的白髮男子,只見他靜靜地撫養着手中竹管,低語道:“小兒,不識得我了吧。”
孟嫵嚇了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是廢太子趙申!?
他爲何白了發?
孟嫵的心不由地揪了起來,“殿下,爲何如此?”
趙申淡然如浮雲般地道:“無妨……”
“怎會無妨!?”孟嫵激動起來,這樣都叫無妨,那世上何來禍事當頭一說。
趙申擡眸看孟嫵一眼,眸底淡淡的毫無絲毫波瀾,他拿起竹管在脣上一橫,嗚咽地吹了起來,如泣如訴。
孟嫵聽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而這太子申似乎象死過去的人一般,無悲無喜的樣子着實讓人心慌。
“殿下……”孟嫵斷然地帶着幾分懇求:“我們走吧!如今走爲上策,不如遁走他國,只要逃得生天,留得一命,他日滄海桑田或許仍能坦然回國。”
趙申怔了怔,魔障般地被定住了。笛聲就此停了下來,斗室間一片靜寂。
“走!又能走到哪兒!?”趙申茫茫然地道。
“齊、秦兩國皆可去得……”孟嫵大聲說着想震醒這失了意識的趙申,“齊國乃君之母族,秦國乃趙之宿敵,且兩國都乃大國。君,趙要殺之人,正可託庇於這兩國。”
趙申默然……
少傾,才低語道:“託庇於敵國乃背國求榮,吾不恥於此……”
“殿下,可去齊國,齊國君主乃君母舅也。”潛公突然出現在斗室間,神情懇切,幾近哀求。
趙申不置可否地撫弄着手中的竹笛。
孟嫵卻是一陣嘀咕,雖小聲但能讓屋裡人聽見:“不知道你的人,還以爲你是一位忠心爲主的人。”
潛公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眸淌下了老淚,“孟小子,莫說了……”
孟嫵純粹是詐一詐潛公,前世作警察的經驗,辦案時對不確定的疑犯第一波審問通常就是詐詐唬唬一通。還不要說,效果還是挺好的。
果不其然,潛公就這樣給她詐唬出來了,本來潛公是人老成精的人物,但是這些日子來他日夜寢食不安,心裡對舊主總是放不下,再說他背主所幹的那些事,讓他的心裡頭如同揹着一座如山的袍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良心極度不安。所以人一旦有了思想抱袱再精明的人也就容易被人用幾句話便能詐唬出來的。
“殿下,老臣愧對於王后。”潛公說得這個王后是已過世的前王后,乃趙申的生母。
證實了自己猜想的孟嫵馬上諷刺地道:“你何止愧對,簡直是弒主求榮的大奸大惡之徒。”
“我未曾弒主。”潛公矢口否認。
“未曾!?只是你未曾親手,假借他人罷。那日,諸邪刺主,你何曾不是推波助浪那般將殿下推到刺客的面前。”孟嫵一步步緊逼着大驚失色的潛公,一點也不留餘地地擊穿潛公的虛僞。
潛公低垂着眼,轉而向着趙申澀澀地道:“那次臣糊塗了,如今只求着殿下馬上離開趙國。”
那次潛公的確有着不該有念頭,在衛城時他本打算遮遮掩掩地透露出趙申的歸國日期和路線後就罷手,可是一步錯步步錯,那讓他魂牽了一輩子的又意外得見的女兒驪姬卻是自己需要忠心護衛的少主的生死仇敵。那日諸邪刺主,他在少主左右,心裡不知道想些什麼,只是覺得一切是爲了女兒,是他欠着女兒,不自覺地竟將正躲閃劍芒的少主不露痕跡地推向刺客,他想得是僥倖……
事後,潛公立刻清醒過來,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公主臨死前的託孤,一遍又一遍地憶起少主幼時那對他依賴的目光,他不斷地在譴責自己。默默地一旁看着他的殿下日益地疏遠着自己,默默地祈禱着他的殿下平安無事,同時他也祈禱着他的女兒驪後一樣的平安幸福。
可是人不能兩全,潛公也無法兩全……
驪後步步成局,趙申處處入局,最終落得如此絕地。
當從女兒那兒聽說趙王要殺了少主,潛公便急切地跑了過來稟告:“殿下,臣知悉王要處死殿下,殿下請速避之!”
這麼快!孟嫵大驚,心裡慌亂起來,“殿下快走。”見趙申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孟嫵急得要跪下來求他走了。
注視着孟嫵的趙申溫熙地笑了,笑得如旭日一般讓人耀目,“孟嫵……”趙申第一次叫孟嫵的名字,而且是鄭重的,他將自己的印信手中的竹管遞給了孟嫵,“交給公子穿,他在荊地。”
“諾!”孟嫵接過竹管卻猶豫不走,她是擔心着趙申,“殿下,速避之。”
趙申微笑的點着頭承諾:“知曉,速去。”
孟嫵方纔一步三回頭地當夜朝荊地出發了。
白髮如雪的趙申,一直眼光蕭索地注視着孟嫵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廢太子府中。
狂風乍起,吹動着搖晃的木門,“嘎吱嘎吱”地響着。
趙申微斂着眼,臉容上殘留着的那絲笑意卻幽幽地透着絲絲悲哀。
“殿下,請允老臣護着殿下前往齊國。”潛公拭乾臉上淚水,一門心思想着如何護着趙申逃亡於齊地。
“不必!”趙申吐語道。
潛公心中一黯,啞着嗓子詢問:“君不信臣乎!?”
“否!是申不願苟活也。”談論死亡的趙申淡淡然地道:“聖人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申願成全父王的意旨。”
潛公驚得臉都白了,他渾身都駭得僵了,顫抖着聲音拼命勸道:“不可!殿下不可死。若是死了,不是成全,而是讓趙王揹負滅子的暴虐。”
“我明白了!”趙申長長地嘆息,眼角有着一滴晶瑩的淚珠砸落在地,碎成幾瓣,“父王需要臣申自我了斷。潛公你說吧!是毒酒一盞或利刃一把……毒酒乃婦人所爲,還是勞潛公遞申一把利刃。”趙申幽幽地道,他雖然捨不得自己的生命和這世上的一切,但他的道卻告知他要成全父王,哪怕是死也要成全父王,這樣他便不枉讀聖賢書。
潛公連忙跪了下來泣道:“殿下莫要如此……臣不敢……”
“呃!趙申側着頭看着跪在自己袍角下的人,淺淺地笑了,脣角間似帶着一絲嘲諷。只是瞬間笑意黯淡了下來,他的喉間已被自己用隨身的佩劍割裂開來,最後在死之前他還勉強地說了一句:“成全……”
潛公靜靜地跪在那兒,直到趙申的血染紅了他的袍角,他才驚悚般地驚醒過來。
“殺人者死!”這是墨家的鐵律。
潛公是墨家的矩子比誰都明白這點。趙申死了,而且就在他的面前,世人皆會以爲是他逼死趙申,若是他厚顏活着走出這間斗室,即使身後有驪後保住他的命,但墨家那些長老們也不會饒恕他的。當然,就是他自己也不會饒恕自己的。他也有他堅持的道,那是墨家忠義仁愛。
現在違背這種道,他就要爲之付出代價,那就是死。
被別人處死,還不如現在自己處死自己,而且這一死會掩蓋許多他的錯,從此他就不是不忠不義的罪人了,相反會成就爲世人所讚的忠義。
潛公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只見他從寬袖中摸出那柄寒光照人的魚腸劍,狠狠地朝自己的腹部紮了下去,直至沒柄。
在倒地前失去意識的最後映象中,潛公彷彿又回到了青年時代,有着凌雲壯志的他正揹着行李走出家門前往齊國尋求富貴之路,當那最後一回首時,落在眸間的是自己的妻子抱着可愛的女兒正依依地倚在門扉前……
趙王后立在高高的殿臺上,裙裾被風揚起,翻飛如一隻展翅的蝴蝶,然此刻她那嬌豔的臉容上卻淌滿了淚水,突然她狂笑起來,嬌豔如花的臉瞬間猙獰的如地獄間的惡鬼,“呵呵!趙申你死了!終於死了……”
這狂笑的聲音竟讓不遠處候着肥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女人狠毒起來如黃蜂尾後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