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燕國的冬天很冷, 大雪一場接着一場下。
這日傍晚,天空卻顯着魚肚白,風乃颳得異常刺骨的白毛風。
經驗豐富的燕地老人便就知道這乃大雪將臨的徵兆。
須臾, 果然, 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中飄了下來。
天太冷了, 分站在薊城城洞兩邊守城門的四名兵丁均縮着脖子巴望着等着這關城門的最後一刻了。
終於要熬到關城門的最後一刻了。
這四名兵丁歡呼一聲, 屁顛屁顛地從城門口外跑進城門口內。
不一會兒, 便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是個人也不願意大冷天站在門洞口吹冷風的。
合力推動着銅製城門,城門“嘎吱、嘎吱”地響着, 就在這半閉半開時,一位眼尖的兵丁門縫間看到城門處不遠處正有一大一小兩人頂着滿身的雪花艱難地在雪地中朝着這邊走來。
大的是一位瘦高的麻衣漢子, 小的是一位風一吹便倒的孩童。
“王大, 要不要將他們放進來?”那位眼尖的年輕點的兵丁停住正在關門手勢, 猶豫地看向那個年長兵丁,很明顯那個年長兵丁是他們當中的小頭目。
王大擡頭看了看天色, 灰濛濛的。又擡眼朝城門外艱難朝這兒趕來的一大一小,透着雪光便能看清這兩人衣裳襤縷,凍得瑟瑟發抖。
只見那小的走着走着,猛地臉朝地地跌了一跤,滾在雪地裡如個小雪團般。那大的瘦高漢子立即頓住身形, 從雪地裡牽起孩童, 將他伏在背上背了起來。
“唉!年老了, 心便軟了許多。”王大嘆了一口氣, 便朝其餘三名兵丁道:“這天下着雪, 冷得邪乎。瞧着這兩人衣着單薄,若是今日不放這兩人進來, 明晨這城外便多了兩具凍死之骨……就算積點陰德,不差這點兒時辰,弟兄們,快!把城門打開點兒,姑且放他們入城吧。”
那一大一小終於趕到城門口,見着這城門還開着一條縫兒,瘦高漢子便鬆了口氣,對着趴在背上的孩童柔聲哄道:“服,不痛!大丈夫不怕痛,待進了城,噲叔便去尋碗熱湯喝喝,便不痛了。”
“噲叔,服不痛的。”孩童稚嫩的堅強讓噲不由地心一酸,唉!噲心痛地嘆了口氣。
“咄!你這漢子,城外頭冷着,凍着孩子,還不速速進來。時辰耽擱久了,上差是要責罰我們的。”王大見時辰不早了,忙催着瘦高漢子進來。
瘦高漢子不是蠢人,見這情景也知道這幾名兵丁是在憐憫關照他。他忙快走幾步進了城門,謝了王大他們幾句。
這天簡直是太冷了,但城中的美食酒樓仍是生意紅火。
美食酒樓乃孟嫵所取的名字,當然這美食酒樓這麼俗氣的名字是孟嫵難費腦筋,信手拈來的結果。
美食酒樓這名號很直觀,一語便道出此家酒樓賣得更是美食。
“噲叔,這兒的人真多。”瘦高漢子身上伏着的孩童聞着這酒樓不斷飄出來炒菜的香味,小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只是孩童也知道他們沒有多少銅幣,心裡很想進這酒樓吃上那些好吃的食物,口中卻說着這樓裡的人多。
噲叔頓了頓腳步,眼眶不由地熱了,想着昔日,服也乃王室貴胄,世間的山珍海味隨時便可食上,如今卻想着進一家小小酒樓吃上一頓稍美味的飯食也只有眼巴巴的心裡惦着。
“服,噲叔有幣。我們就到此處店家美美地食上一些吧。”噲故作自己有着錢財的樣子,安撫着背上伏着的小小孩童,許諾將要進去這家美食酒樓食上一頓好吃的。
“真的!”服的小眼睛歡喜地瞪得滾圓圓的,亮晶晶得如一顆黑寶石一般。
美食酒樓。
孟嫵被一名匆匆而來二掌櫃告知,有人在櫃上拍着劍滋事不肯付飯錢。
“呵!”孟嫵冷笑一聲,還真有人來攪局的,背後之人除了那王后的三妹妹還會是誰。誰都知道美食酒樓的店主與聶相相交挈厚,放眼這薊城,除了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且又被聶冒拒親的王后妹妹,誰又敢冒着得罪聶相國的風險前來她這兒滋事。
孟嫵容不得自己辛苦打拼來的基業被人這般踐踏,她急匆匆趕出去,想着制止事態的惡化。
“爲何不可?此劍乃大匠所鑄,豈能抵不上這頓飯。”
孟嫵一踏進酒樓大廳,便聽見有人用手中的劍拍得櫃檯山響,向掌櫃叫板。聽這人的口音並非薊城人的口音,倒似趙地口音。
孟嫵皺了皺眉忖着,這王后妹妹沒有必要這麼大費周折地找個外地人來找酒樓的麻煩,大可光明正大地來鬧。如此應當不是,只怪自己草木皆兵,自從在將軍府上被那衝進府中一臉煞氣的王后妹妹放出要收拾收拾她的話給嚇到了。
唉!難道她這番易容後的打扮也能象着一名孌童嗎?她真搞不懂這薊城的人們從哪隻眼睛看出她與身居相位的聶冒有着不一般曖昧關係,均傳道着她乃聶相國的孌童,不僅如此,不將聶相國拒絕與王后孃家結親主要原因總結在她的頭上,說什麼她便是聶相國的斷袖之愛。
不過想到不是那個王后之妹來惹事生非,孟嫵鬆了口氣。
移步走前,定睛一瞧,這前來滋事的乃一位衣着襤縷的瘦高漢子。
“這位客官,請問對我店有何不滿之處?”
一聲溫和有禮的詢問聲讓噲猛地一回頭,一陣恍惚,原本用劍身拍着櫃檯的手僵在櫃檯上。
“殿下……”噲本能地躬身,他彷彿看到了昔日的太子殿下溫和地看向他。
“哦!?湯掌櫃……”莫名其妙的孟嫵挑了挑眉朝櫃檯後的掌櫃疑惑地發出詢問的眼神。
湯掌櫃見僱着他的店主想問問題的模樣,快步從櫃檯裡出來,垂着手低聲地給孟嫵說了個大概的來龍去脈。不過挺佩服這主家,別看年紀輕輕,隨便這麼一出來,隨便這麼一出口相詢,就將這想吃白食的窮刺頭給唬成這樣了。
孟嫵總算明白了,這名漢子身上沒錢,想着用自己的銅劍用於抵換飯資。
瞧着這瘦高漢子象是一名劍客,還帶着一名孩子,這時代的劍客向來視劍如身份的象徵,除非山窮水盡,絕不會將自己手中的劍隨意當出去的。
這名漢子的確是沒錢的主,只是爲了不餓着這名孩子,迫不得已了。
“這位客官,你認錯人了。”孟嫵瞅了一眼還在餐桌大口大口地吃着飯菜孩子,心生憐憫,便淡淡地道:“此處乃酒樓,不收刀劍。客官此次若真忘了帶飯資,便也罷了……掌櫃的,這漢子的飯資算在我身上,我請客。”
做人要圓滑些,凡事給人留點面子,孟嫵只說客人忘帶錢,並沒有直說人家沒有錢,不然的話即使免了客人的飯錢,搞得象施捨乞丐一般,傷人家的自尊,出了錢沒討到好,這就沒多大意思了。
“不是殿下,莫不是小君,我乃噲啊!”噲神情激動,眼眶都紅了,小君沒有死,小君那神態太象殿下了,他一眼便認出小君來。
“這位客官,你認錯人了,我並非你家小君。”好象這漢子賴上她了,這好人還是難做,孟嫵皺了皺眉。
況且這小君之稱乃家臣稱主家的小主子之意。
“你乃小君,若噲說得不錯,你左耳後有三顆紅痣。”
左耳後有三顆紅痣,孟嫵怔了,這三顆紅痣隱在耳根後,若不是極爲熟悉、長年相處過的家人,其他人是不可能發現這三顆紅痣的。她在燕國呆得的時間不過一個月而已,這一特徵只有曾爲她梳過頭的碧瞧見過。再瞧這瘦高漢子神情激動,不似作僞。
孟嫵心頭一動,莫非這自稱噲的漢子真乃她這具身軀前主人的家人。
若真是如此,她倒真想着瞭解這原真身到底是何人。瞭解是何人了,算有了一個身世,總比在這世無萍無根飄着踏實些。
只是這酒樓里人來人往,很不適合認親,她連忙叉手一禮,“這位客店,此處不便交談,不如且到別處坐坐。”
隨即作了手勢請着噲移步到酒樓一處另隔的一間,她的專用廂房裡。
噲不是個莽人,剛纔不過是激動之下,口不擇言。見孟嫵如此一說,便立即會意過來,抱着服跟着孟嫵進了二樓處專用廂房內。
這專用廂房與其他二樓的小隔間相隔了一段距離,比較隔音,只要是正常點的音量一般是不會被傳出去的。
“臣親眼見着,本以爲你被那趙穿一箭射死了……蒼天有眼!想不到小君尚活着,殿下在九泉下且能瞑目了……”噲繞到孟嫵耳後仔細瞧了一眼,完全確認了這少年店主便是昔日晉國的小公孫,開始自稱臣了。
他竟然知道她曾被趙穿一箭射死過。
果真這個噲與她這個原真身關係匪淺,至少是位知情者。
“哦!?當真如此?我怎地皆憶不起來了?”孟嫵故作失憶,淡淡地道。她有一絲懷疑,這噲若是如他剛所表現出來忠貞之士,那爲何,死而復生的她未曾見着噲來收屍呢?任由她暴露在荒郊野外等着別人來救呢?
“臣那日見殿下與小君被亂臣賊子所逼身死,心中大恨,一心想着復仇,竟沒有想着小君是否還有着一口氣……”噲懊惱自己爲何不偷偷過去看看,這小君一定吃了多少苦頭。
“噲叔,這張麪餅很好吃……”小孩子最敏感,正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張焦黃噴香千層餅的小服,此時擡起頭來揚起手中的半張餅子露出小米牙,衝着噲露出可愛的笑臉,打斷了噲的自責。
“這男童,你的……”孟嫵瞅了一眼小男孩,雖瘦弱,但小臉蛋上那雙眼睛烏溜溜地甚是天真可愛。
望了望服,噲那張黝黑的臉頓時不自覺地揚起了笑意,這孩子留了半張餅給他。
爲了復仇,是他潛伏趙宮勸得驪姬亂了這趙國……
這驪姬之子,可憐趙國的小君主,在趙宮政變時,知曉大勢已去的驪姬託付於他的。一路上,他拼死護着他,而小君主無限依戀於他。
“他乃驪後之子,趙國小君上服生是矣。” 噲想着昔日趙宮中種種的你死我活,鼻頭不由地酸了,“驪後實乃你的母親,晉太子妃胞姐之女,昔日被趙王所滅殺的故晉驪城城主乃其外祖父。爲了復仇,爲了滅國之恨,驪姬迷惑趙王,亂趙國,逼殺趙太子,鴆趙王……最後卻也落得身殞趙宮。”
“啊!?”孟嫵訝然地瞪大眼,她竟然和那個驪姬有親戚關係……傳聞中驪後和她的兒子不是都死於宮廷政變嗎?如何這趙國小君主活了過來?
只是這個活了過來,那麼趙穿和那個公子季又如何能得到王位!?
孟嫵滿腹疑惑且又滿腹擔憂。
疑惑擔憂自己的身世,同時又疑惑擔憂這趙國小君主。這亂世間,真的不知活過來的人是幸或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