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晚上,我和寶根睡在一起。寶根做新郎,請我做陪郎。在娶親前一天晚上陪郎應該和新郎睡在新房的牀上。屋頂吊過了,是用潔淨的白紙裁成條,編在固定在牆上幾十根平行等距的紅色塑料扎繩之間,看上去既挺刮又清爽——這是近幾年流行的新房吊頂方法。但睡在牀上的我卻有些怪異的感覺,因爲房間內空蕩蕩的,除了我倆身下的這張大牀,沒有第二件東西。等新娘子陪來的嫁妝把房間填充得滿滿當當的,喜氣洋洋的,房間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新房。
晚上多喝了幾杯酒,有些興奮,睡不着。腳那頭的寶根卻打起了甜甜的微鼾。明天他就要做新郎了,得養精蓄銳纔是。電燈開着,透過天藍色的尼龍蚊帳可以看到新打的寧波式大牀四根羅馬柱閃亮的漆光。是紫紅色的荸薺漆。我突然就想起一首小時候聽過的民謠:
新打牙牀格子稀,
叫聲我郎慢慢地,
小妹今年才十五,
不比我郎二十一。
再過兩年不怕你!
我在心裡默吟着這首民謠,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二十幾個小時後這張新牀上將會發生怎樣的情景,不由一陣燠熱……
第二天清晨天才微亮,“福奶奶”和“福爺爺”便推門進來了,喊我倆坐在牀上吃蛋茶。福奶奶把蛋茶碗和筷子遞給寶根,福爺爺卻只遞給我蛋茶碗。我知道我要做什麼,馬上大聲喊道:“筷子筷子,早生貴子!”福爺爺便笑眯眯地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了筷子。五個荷包蛋玉白玉白的,打在紅糖水裡,一咬蛋黃直淌,好吃極了,把熱湯全喝下肚去,渾身暖洋洋的。開始起牀。
漱洗完畢,一起去娶親的人全來齊了。伴娘和媒人,叔子老表們,還有幾個幫忙的家門口鄰居,團團坐滿了桌子。廚房裡把早飯一碗碗端上來,是糯米湯圓,沾白糖吃。然後一衆人就開始行動了。院子裡的鞭炮炒豆般響起來,大夥兒端着火盆,捧着禮盒,拎着大籃小籃,往停帶在碼頭的新娘船走過去。過年人貪眠,巷子裡很安靜,只有幾條土狗從各家門院裡跑出來,沒有惡意地狺狺叫了幾聲,又轉身回去了。
新娘船用的是一條十五噸的掛槳船,頭天下午就裝飾一新。船頭、船篷兩側、船尾插着各式彩旗,新被面做成的花帶圍拱在艙門口,過年船的主家本來就在船前掛着紅綠布條,連機器上都貼了“一路順風”的紅紙,整條船顯得很喜慶。
拔鐵錨,撤跳板,起篙,船離開岸,機器隨即“橐橐橐橐”地發動了。隨着船身的加快,十幾面低垂不動的彩旗頓時獵獵地飄揚起來。我和寶根並排坐在放置在船頭的兩張木椅上。他左我右,不能弄錯了座位,否則人家就會把我認作新郎了。早晨的空氣新鮮而冷冽,所以我倆在途中暫且裹着軍大衣,等要到了目的地才脫下來,露出裡面嶄新的裝扮。我倆端坐着,並不交談,因爲一開口,迎面的氣流便像涼水一樣灌進你的口中。火盆就在我腳邊不遠,此刻卻感受不到一絲烤火的溫暖,只能聞到一些燃爆的新松木好聞的香味;或長或短的火焰如蛇頭般活潑地躥動,淡白的燃煙向後拖出去好遠。除了開掛槳和放鞭炮的,以及我和寶根,其他的人都躲在艙篷裡談笑、抽菸。艙裡鋪着厚厚的幹稻草,上面攤上毛毯,放置了一條十三斤重的新棉被,這是回頭時新娘子坐擁的地方,卻讓船上人先享用了。
放鞭炮的人面前擺着滿滿一籃子“二踢腳”,像位戰爭年代阻擊敵人時手榴彈很充裕的民兵,逢到轉彎抹角,遇到橋,碰到廟,經過亂墳地,或者跟人家的船會檔,都要往天上扔上一兩個炮仗。炮仗在天上炸開,紅紙屑紛紛揚揚,像桃花瓣灑落,被船丟到後面的水流中。我危襟正坐,目光散漫而茫然。船頭犁起清澈的河水,兩岸靜立的樹木,原野遠處氤氳着炊煙的村莊……在船尾馬達有節律的轟鳴和頭頂上炮仗間歇的炸響中我神思飛揚,心騖八荒,陷入一種恍惚而深沉的冥想中。臉上被冷風吹得麻木,渾然感覺不到。
九點鐘,船駛近了林潭鄉楊家莊。北面碼頭上已經站滿了人。船艙中的人紛紛鑽了出來。我和寶根脫了軍大衣,雙雙挺立船頭。岸上迎接的鞭炮點燃了,“噼噼啪啪”炸起一片煙霧。
掛槳船熄了火,緩緩靠上碼頭。立刻有人提着錨扔上岸去。下面接客的人卻不許擔跳板。船上的媒人早有準備,把兩條煙甩了過去。於是跳板就擔起來了。聚着看熱鬧的人鬨笑着叫嚷:“快下來散糖!快下來散糖!”媒人忙不迭地提着裝糖果的小籃子下了船,你一把他一把地分,來不及的擁上來動手搶着抓,把媒人擠得跌跌的,誇張地叫着笑着,籃子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丟,氣喘喘地隨船上下來的衆人一起往新娘家走去。後面立刻傳來了尖叫哭罵的聲音,我扭頭一看,十幾個孩子像一羣小獸撲在一起,爭搶潑撒在地上的糖果,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進了楊家院子,到處是親戚和幫忙的人。新嫁妝靠南牆排列着。院子井臺上擺着一個洗澡的木盆,裡面滿滿地浸着碗盤碟杯,湯匙和筷子。兩個廚師系白布圍裙,坐在安置在廚房外面的案板前,麻利地切菜配菜。廚房裡的風箱拉得啪嗒啪嗒響,鍋沿上擺着一溜兒茶碗,鍋蓋四周溢出的熱氣飄出門外,在陽光照射下,如雲蒸霞蔚。屋門口灑滿了鞭炮碎屑,腳踩在上面粘粘的。
堂屋裡擺放着四張八仙桌,東北面上首那張桌子已收拾好了,上面擺着花生、京果、雲片糕、芝麻糖四個碟子。我們一船人依次坐下喝茶,跟着廚房裡糯米湯圓就端上來了。趁熱連湯夾水吃下去,在船上受凍的身子才暖和過來。我很奇怪怎麼沒看見春英,問媒人,回答是新娘子必須一早坐在父母牀上不出來,吃中飯也不出來,由這邊的福奶奶送進去吃,直到上新娘船,這是規矩。離吃中飯還有兩個多小時,娶親的人散開來玩了,莊上有親友的趁機去串串門,媒人跟女方的父母咕咕噥噥地談着話,把新郎和做伴郎的我獨留在首席的位置上幹坐。寶根有些拘束,端坐着,我遞煙給他也不抽,讓我懷疑他有點做作,故意裝出莊重的樣子。他今天穿的是藏青藍滌卡中山裝,外面罩着中長黑呢子大衣,我還是那身牛仔服,兩個人光光鮮鮮氣宇軒昂的,吸引了不少女孩子伸頭進來看,臉上笑吟吟的。我發現這裡的小姑娘都很水靈,也不知怎麼回事。
就這麼幹坐着,我覺得冷,憋不住問一句能不能坐到門口曬太陽。那邊的親戚立刻說:“不拘!不拘!兩個人坐出來吧,太陽暖和呢!”於是我倆就坐到廊檐下的一張長凳上。
過了一會兒,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起走過來,笑眯眯地對我說:“哎,打牌不打?我們差一個人。”我一聽怔住了,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是陪郎。”穿紅滑雪衫的女孩扭頭對廚房裡嬌聲叫道:“姑媽,我們喊陪郎打牌,不要緊吧?”裡面一個嬸子答道:“不要緊,不要緊——兩個瘋丫頭!”穿綠襖的女孩立即對寶根說:“姐夫,借你陪郎用一個小時!”咯咯笑着,拉我的臂膀。她倆活潑率真的勁兒把我感染了,不由站起來跟着走,也不問寶根高興不高興了。
我被她倆拉到東房裡,見靠南窗的一張牀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坐在那裡熟練地洗着撲克牌。南窗很大,陽光無遮攔地曬照在牀鋪上,正好打牌兼曬太陽,真是會挑地方。兩個女孩麻利地脫鞋子上牀,對有些發怔的我說:“快上來呀!”
我們四個人把腳伸進花被窩中,在被面上打。打的是“關牌”,來錢,五分錢一張,如果“百搭”輸在手上,一張罰十張。兩牌一打,我們就互相知道了名字,穿紅滑雪衫的叫曉霞,穿綠襖的叫慧蘭,那少年叫友同。他們仨“金龍、金龍”的喊我,倒像是老熟人似的。四個人腿子在被窩中碰碰的,有隻腳伸在我的膝彎裡,肉乎乎暖和和的,讓我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覺。兩個女孩子都愛說愛笑,說說笑笑中就把我錢贏走了,這讓我感到有些難堪,不是捨不得幾個錢,而是感覺輸得太容易,輸得莫名其妙,好像我智商有問題似的。三人贏我一個。
中飯散席已經兩點多了,男方這邊的長輩趕緊跟女方孃家人協商:早點搭傢俱,新人上船,打發我們走,因爲我們莊西有兩家娶親呢,要搶碼頭的。據說同一天娶親的人家,誰搶先把新娘子帶回家,誰搶先到達歸家的碼頭,就會更吉利。“一步先,步步先”。在特殊時刻,關鍵時刻,必須領先一步,當仁不讓。真是個頗有寓意的好玩的民俗。但由於娶親帶新娘常常會在過程中產生新問題,而且這些新問題往往都是女方家設置的,比如爲以前彩禮錢給得不足而發泄怨憤,比如要給男方一個下馬威不要以爲女方孃家是好惹的……等等,往往弄得娶親的到黃昏都不得走,這就意味着男方家裡等着新人歸來做拜堂儀式的所有親戚朋友跟着乾等,忍飢挨餓,很晚才能開席。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以後孃家人難免鞭長莫及,所以很多人家在姑娘出門時都會刻意使出這招“殺手鐗”,先挫挫男方家的銳氣。如果遇到這種情況,男方這邊的媒人和長輩非得低三下四求情說好話做解釋拿保證不可,千萬不能光火發脾氣,否則孃家這邊的一大幫子親友情緒激動起來,新娘子帶不走都是有可能的。
春英孃家這邊通情達理,舉手放行。娶親的人立刻開始搬嫁妝。三門櫥,五斗櫥,書桌,杌子,燈櫃,梳妝檯,銅盆、腳盆、澡盆,馬桶,縫紉機,自行車,收錄機,檯燈,熱水瓶……往船上擡的擡,拎的拎。嫁妝真是不少。春英的父親噙着淚幫助指揮着,而東房間春英的母親早已嚶嚶地哭開了。姑娘生下來,捧寶似的養大了,養到二十四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現在要離開父母上人家去了,送給人家傳宗接代去了,能捨得嗎?能不傷感嗎?
搬到最後還剩一個大箱子,放在院子當中間的磚地上。這是要做捏鎖儀式了。一把打開的小銅鎖掛在箱子上,得讓小舅子鎖起來才能夠擡走,完成搬嫁妝的全部工程。先把箱子打開。裡面都是新衣服,衣服上還擺放着孃家“壓箱子”的鈔票和傳給姑娘的寶物——幾十枚銅板,三四枚“袁大頭”銀圓。這箱子的充盈與否直接反映着孃家的家庭情況和對出嫁女兒的關懷程度。有人喊:“新郎倌來滿箱子!”寶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疊新鈔票放進了箱子。小舅子春苗酒氣哄哄地歪叼着香菸走過來,朝寶根一伸手:“拿錢捏鎖!”寶根連忙掏出二百元奉上。哪曉得春苗瞟了一眼,根本沒接,擡腳就要走。圍觀的人羣中有人笑着叫道:“舅老爺嫌少了,再加,再加二百!”寶根頭上頓時沁出了熱汗。原來他來時準備了六百塊錢,滿箱子放四百,捏鎖給二百,想不到小舅子不肯要。早曉得這樣,來時多帶些錢了,現在拿不出多尷尬呀。總不能要來娶親的人湊錢呀!
我在旁邊看出了端倪,從錢包裡拈出二百塊錢遞給寶根,說:“你的錢在這塊!”
春苗施施然接了錢,才蹲下來把箱子上的鎖捏起來。娶親的人馬上把箱子擡走了,像搶一樣。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春英在伴娘的攙扶下出來了,眼淚咕咕的,跨出孃家的大門……
鞭炮聲中,新娘船緩緩駛離了碼頭。打一個彎,加速向東駛去。我下意識回頭一看,碼頭上人羣還站着,一紅一綠兩個姑娘站在高處的一顆禿樹下面,捏着紗巾朝我這邊輕輕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