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三布廠門口往回騎,踽踽獨行。心裡憋悶得難受,腿子像灌了鉛般沉重。來回大約有六公里。騎到邵莊的巷子時,我實在不想摻和到那讓人生氣緊張難堪的氣氛現場,下意識地拐進了明寬住的院子裡。
來娣正在拍孩子睡覺,嘴裡咿咿呀呀哼着什麼催眠曲子,看到我垂頭喪氣地進來,忙叫了一聲:“金龍,你咋啦?”
我沒答腔,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吭着頭抽菸。淚水不爭氣地涌出來,癢癢地從臉上流過,跌落在地上。
來娣關切地給我遞毛巾,倒開水。當聽了我告訴她一切時,也非常驚訝。我對她說,我不想回去,頭暈,想在這裡歇會兒,平靜一下,要她不要過去說我在這兒。“讓他們急一急!”我恨恨地說。來娣怔了怔,答“嗯哪”。
於是我爬上牀,陪小潘俊一塊睡覺。
我一覺睡到四點多,回到寶根屋子時卻非常意外地發現大家正坐在一起喝茶談天,一點劍拔駑張的氣象都沒有了。電風扇開着搖頭吹着。妹妹坐在牀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開着小音量)。見我回來了,銀鳳媽和我母親異口同聲地問:“乖乖,你上哪去的,到這麼晚纔回來?”妹妹也扭頭歡叫:“哥哥!”寶根和春英衝着我笑眯眯的,“都在等你呢!”
我往凳上一坐,悶聲悶氣地說在來娣姐屋裡睡覺了。母親笑着對銀鳳媽說:“這伢子,任性呢!大家都在爲他的事,他還有心思在外頭睡覺。”銀鳳媽笑着說:“還小呢,不都才二十一嘛。銀鳳那丫頭也是,拗起來拗得很。”
父親臉上也是和藹一片。
我倒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原來吃過午飯,包括季師傅老兩口的一屋人經過討論權衡協商,終於讓事情得到了比較理性的解決結果。就是我父母不反對我和銀鳳結成對象,但我必須在開學後回去復讀。爲了表示誠意和讓女方放心,我父母答應了季師孃的提議:先在揚州買兩套衣服給銀鳳,算是做個訂婚小儀式,把事情定下來。
想不到事情居然能逆轉成這樣子。早這樣不就好了嘛!我心裡頓時寬泛下來,恨不得馬上飛車騎往城北三布廠,把喜訊傳達給銀鳳。
卻拚命維持着不動聲色,裝作不甚滿意,悶聲說:“那我家裡上千塊錢貨呢?”
“這你不用愁”,春英笑着說,“過給明寬就是了,省得他進貨——你進的貨還好賣!”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只覺得心裡歡喜的泉水開始滋滋地往外直冒。我看妹妹衝着我做鬼臉,心裡罵道:“黃毛丫頭,倒要和你一起讀高中了,知道不知道哥哥感到很可恥?”
我終於忍不住咧了咧嘴,發出一個音節:“嗯。”
跟着我站起來,說去三布廠接銀鳳下班。屋裡人異口同聲地說:“去吧,去吧!”
晚上吃飯,八仙桌上擱了一面大圓盤,因爲又加入了春生、明寬和季師孃。在趙徐兩家形成的矛盾衝突中,季師傅季師孃主動幫着斡旋調解,功不可沒,是一定要全部請上桌子的。銀鳳仍舊坐在我和金桃中間。金桃頭上多出一個粉紅色塑料髮箍,左腕上戴着七彩玻璃珠手鍊,是剛纔在我屋裡洗澡後銀鳳從我的小百貨裡挑揀出來給她裝扮上的,顯得更加天真可愛。她纏磨着銀鳳,問這問那,銀鳳微笑着答她,眼裡充滿着喜歡。我們是打算吃過晚飯去文昌樓玩的。父親說他還是二十歲時來過揚州一次,是代表學校參加蘇中院校文藝匯演,拉了一支歡快的二胡曲《送糧》,贏得不少掌聲呢。“這次來揚州,兒子倒二十一了!”他不勝感慨。
晚飯氣氛當然是相當熱烈和歡快了。父親幾次主動敬季師傅酒,以表達心中的歉疚和謝意。我和寶根、春生、明寬當然趁機多弄了幾杯。女賓們也端着桔子水互相客氣。晚飯菜是銀鳳媽親自掌勺,大家都誇手藝高,好吃。銀鳳專揀糖醋嗆的楊花蘿蔔吃,對青椒炒肉絲中的青椒也情有獨鍾,一點不怕辣的樣子,對魚呀肉的倒不大沾筷子。季師傅說他是遇到知音了,他也不怕辣,辣的有味,也喜歡吃糖醋蘿蔔,酸酸甜甜的,可口又開胃。他說其實做糖醋蘿蔔要數春上的“女兒紅”最好,小小的,圓圓的,樣子像櫻桃、像葡萄、像瑪瑙,薄皮嫩肉,不用改刀,整個拍破了嗆制,爽脆得不得了,下酒的上品菜。揚州是淮揚菜的主要發源地,揚州人會吃我是領教的,尋常百姓家隨便弄幾個菜呀湯的都是相當精緻考究的,而且能把吃說出名堂來,說出文化來,一套一套的。這不,季師傅居然吟起一首詩:
煙消日出四橋東,
柳意將舒水漸融。
一種柔情人不覺,
春心濃透女兒紅!
他說這四句詩是道光年間一個寓居揚州的浙江人寫的,相當的有名。也不曉得五十多歲的季師傅上過幾年學的,真是讓我佩服。這首詩充滿了詩情畫意,情意纏綿,聽起來真是好享受。熱愛古詩詞的父親不由豎起大拇指,連稱:“好詩!好詩!”
正當大夥兒饒有興趣地聽季師傅談食經時,銀鳳突然捂住嘴站起來,走到院子裡吐了起來。“這伢子,中飯沒吃,現在猛吃,看倒胃了吧。”銀鳳媽嗔怪着說。
銀鳳在外面水池裡用手漱了口洗了臉,髮絲潮潮的貼在耳朵旁,帶着歉意回了座。我母親關切地說:“那個蘿蔔別吃了,舀些熱湯喝喝。”
“嗯。”銀鳳順從地用小碗舀湯,小口小口地喝,很文氣的樣子。金桃見狀也拿小碗舀湯,也很文氣地小口小口地喝。我心裡發笑:“這丫頭,學大人裝淑女呢!”
哪知道銀鳳碗裡湯沒喝完,又猛地捂住嘴站起來奔了出去。乾嘔聲聽得人很難過,大家都怔住了。季師孃嘆了口氣,說了半句話:
“這伢子,怕是……”
就是這半句話把全桌人的臉都說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