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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揚在西北的雲府一直住到了初五。
白日裡,來拜年的人絡繹不絕,雲揚就在後宅裡。午後,雲大儒就從前堂下來,父子倆品茶對弈,談書論畫,其樂無窮。
“揚兒,西北書苑頗興,提到此,就不能不提到一個叫飛白的人。”一次,雲父和雲揚對飲清茶時,貌似閒聊地提到。
雲揚放下茶碗,咬脣。
“爲父坐館集書苑,雖是私學,但連郡主亦來聽學。”雲父掃了眼兒子微漲紅的臉,“就是奇怪,這書苑主人,爲何總是避而不見呢?”
“父親……”雲揚象是背不出詩文而被先生抓個正着的學生,羞赧地低着頭,“您早知道了?”
“不早。”雲父捋着鬍子笑着搖頭。初到西北,他是有些茫然。三子不知何在,修書問雲逸,雲逸也是閃爍其辭。去歲過年時,雲逸在邊關督戰,他是一個人在西北過的。於是,在文友學生簇擁中過完年的老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我揚兒,一直都在爲父身邊,所以逸兒纔不擔心。”老人笑呵呵地點頭,“飛白,飛白,我兒書畫雙絕,倒當得這名字了。”
“父親。”雲揚更羞赧,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在雲父膝前,“揚兒不孝……”有些哽,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無妨無妨,能這樣見到我兒,於願足矣。”雲父悵然嘆氣。已經入了後宮的孩子,哪能想見就見?如今雖遠在西北,竟能重敘天倫,他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西北雲府,佔地不大也不小。在西北文人界,卻是出了名的清雅。單看他倆喝茶的小園子,清泉活水引做繞廊小溪,遍栽植被,四季皆景。奇石雕琢,置於廊前,清雅奇趣。
裡外雖只三進,但佈局合理。前堂待客,內置大條案,擺置文房四寶,供隨時而發的文興。除老人最常呆的書房和藏書樓外,府裡還有一個寬敞的演武場和一處專給孩子們嬉戲的嬉遊場。
現在,府中只有雲父一人居住。爲免冷清,僕從倒是不少,但都嚴謹守禮,無一個妄行之輩。老人行動坐臥,皆有專門的持重僕人料理,連廚下做出的飯,也是他舊時口味。府中還有醫侍,每天都來請脈,細心調養他身體。
這一切,都是雲揚親手安排,悄悄料理。
“揚兒這是在西北給雲家安了一個家呀。”老人很是感慨。雲逸現居要職,親眷且不得離京。但他長子已經開了蒙,西北學苑風氣正好,儘可請旨,領到他膝下,悉心教導。
“藍叔叔來信說,都大人的傷已經康復不錯,在家裡又嫌憋悶了,到時一同來西門遊歷,亦可與父親相聚。”
“喔?”雲父很高興,“墨亭不忙公事?能出行?”
“啊,他做欽使,代中宮大人巡查西北兵營。”
“好好好。”人老喜歡熱鬧,也更念舊,雲父覺得今年很是順意,招呼雲揚要喝兩杯。
父子倆對坐暢飲,雲父詩性大發,邊飲酒,邊隨手潑墨。雲揚也徹底放開,雲父寫一首,他便和一首,兩人寫滿一張,也不拘放在哪裡,隨手揭開,擲在一旁。等到兩人都醺,身旁桌上,地下,全是一張張詩作。
雲大儒書墨金勾鐵劃,大齊首屈一指。雲揚肖似他,卻又更酒脫些。喝到半醉時,便開始肆意變換字體,玩起了墨趣。老人也不以爲意,哈哈笑着,更有詩意。
在府幾日裡,雲揚還很鄭重地錄了一遍雲氏家訓,供在小祠堂裡。
初五拜別。
“吾兒在西北興學,實是利國利民的大業績。爲父心甚慰。但也要謹記自己本份。你是聖上侍君,多年未能侍奉,實是職責未盡。若有回宮一日,當一心一意侍奉陛下,在外後宮,上敬中宮,與諸君相處,友善寬容,謹言慎行。你亦是皇上近臣,切記公心,不可挾私心,逞私慾。爲父的話,望你牢記,不可輕忽,不可輕忽。”雲父拉雲揚的手,一遍遍殷殷囑託。
雲大儒一生治學,唯望大齊民衆教化,朝堂政治清明,大齊中興。自己的兒子能有此際遇,他亦誠惶成恐。所幸揚兒品性,他相信自己的兒子定會不負他重望。
雲揚在二門裡,再次拜下,淚沾衣襟。
“年後開館,便來學裡吧。”老人顫着聲音。
“是。”雲揚一次次拜下,哭得像個孩子。
雲逸扶着老人,示意不必再送。有車停在二門裡,簾幕垂下,車廂裡面靜靜無聲。
雲揚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車,車駕微駐了駐,就從角門駛出府去。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整個雲府籠在溫暖的燈光裡。
老人就站在這燈光下,久久望着馬車遠去的影,老淚縱橫。
雲逸擔憂地扶着他,“您別這樣,年後就得見了。雖是飛白,但也是雲揚,不必這麼傷心。”
雲父長長嘆息,“陛下是不是親臨西北了?
雲逸驚了下,卻也不好遮掩。
雲父苦笑,“揚兒六年不回京,陛下是真想了吧。此回來西北,不帶走他,怎能甘心?”
雲逸默然。當日在酈陽書苑,雲揚猜測陛下西行意圖,一條條說得很對,但他唯獨沒說到自己。六年不見,陛下思念成了執念,這次西北行,說是爲公爲軍,其實,陛下最真實的目的,就是來接這小子回去。
單看方纔雲父囑託的那一番話,雲揚哭成那樣,就說明了一切。雲揚明白了雲父話裡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已。在西北,他有父母雙親,有親朋近鄰,有他的心血和努力。可皇城裡,也有他的愛人,他的主君,他的責任。
無論怎樣,他既是雲揚,就該回到他本來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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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
看着雲揚不出意外哭紅了的眼睛,劉詡又開始心疼。
每讓他回家一次,都會是這種結局。
看雲揚平復些,劉詡遞他杯茶。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車子入巷。
雲宅離雲揚的宅子,也只隔一條街。
車照例駛進院裡。
雲揚先下來,回身接住劉詡。
劉詡也是頭回來。下車,遊目四下。宅子不大,勝在舒服清新。一樹一草,都飽含意趣,院中一處活水,敲在石板上,在靜謐中傳來悅耳的叮咚聲。
這樣溫暖的小家,讓她頗多感慨。
兩人進了房。雲揚替她寬下外袍,掛好,又收拾自己的。
屋子裡好幾天沒沾人氣兒,有點清冷。
外面有隨從點了火盆,送了進來。
“平日都在簡宅用飯,這裡沒用僕從。只幾個幫傭,做完活就走。”雲揚有些歉意。
劉詡示意明白。雲揚頂着假面,在外面忙活一天,沒理由回到自己的小家裡,還要演。他也需要休息,緩口氣兒。
“辛苦你了。”劉詡拉他坐下,雲揚動了下,把她攬在懷裡,兩人相偎,一起看嫋嫋水汽從茶盤裡慢慢蒸騰。
“再堅持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靜了好一會兒,劉詡輕輕說了一句。
這話沒有前言後語,但云揚卻明白了。他垂下目光,點頭,“我明白。”
劉詡已經準備退位,退位後,儘可以過平凡踏實的日子了。但現在不行。她需要籌謀和佈置的事情千頭萬緒,所以,劉詡希望他理解,堅持。
“這次,你先隨我回去。”劉詡看他眼睛,“翻年,我就三十六了。”三十六歲,對一個女子來說,再晚,就不再適合懷妊。她可以用幾年時間佈置退位,但對於這種天道自然的事情,即使貴爲帝王,也只有遵循。
雲揚睫毛顫了顫,“朝中政事繁重,你已經分
身無暇,何況……”
劉詡先一步止住他的話,“當日古道之約,我們共同踐行。”她暖暖笑笑,“自在還沒來,不該先受到她父侍的嫌棄。”
雲揚被她這話逗笑,眼睫上卻掛起碎鑽,“自在來不來,都在你我心裡,不過是一絲念想。你別過於逞強,徒傷身體,我心疼。”
劉詡心停跳了一拍。雲揚的情話,總是這麼突然,不期而至,而她總是毫無招架之力。
她靜了好一會兒,吻上雲揚的脣,“我答應過雲帥,不會負你。他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你卻一個也沒有,這可不行。”
雲揚失笑,“夫侍從妻,你的三個孩子,就不叫我父侍了?”
劉詡被他一語道破,索性道,“我還要一個女兒,兩雙兒女,四角俱全。”
“胡纏。”雲揚不服,四角俱全有這麼算的?
劉詡探尋地看他眼睛。雲揚有些躲閃。
“你六年不回來,只是爲了壓制血煞?”
雲揚低頭。
“你是不是後悔要自在的話了?”
雲揚震了下,又沉默。
“你原來竟是打算等到我老天拔地了,鶴髮雞皮了,才肯回來?”劉詡咬牙。她總算明白了。原來自宮變後,雲揚就不再肖想自在了。他,並不想同她孕育一個孩子。換句話說,他沒想過留一絲血脈。所以,六年間,他一次也沒回過京。他,是在躲着她呢。
雲揚垂目良久,擡起眼睛,“秦國雖滅,但種未滅,族未亡。我們雖不贊同再起刀兵,但也不得不承認,要想將秦同化入齊,需要兩代,乃至三代以上的努力。假太子……是我血親,雖無正經名份,亦可招搖登堂,在這京城皇宮裡攪風攪雨,若是有我一半血脈的自在出世,我怕,有心人會利用。而自在,一世,恐不得安。”
“揚兒,我不會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劉詡心裡有些澀澀地堵。
雲揚鄭重地看着她,“臣是陛下貴侍,宮城裡,纔是臣的家。陛下有召,臣莫敢不從。但回宮後,也請允臣長居臨淵,不事外朝。”
回宮,便深居臨淵,出外,便易容。他堅定地看着劉詡,“陛下若準了,揚兒才能安心隨你回京。”
放眼整個皇城,誰又當得起自在一詞呢?既是皇家的人,你我便註定一生不得自由,這樣的日子,我們承受便夠了,何必再添個自在進去?
如果此時,你是大齊之主,我仍在秦,我們亦都被困在那冰涼的龍椅裡,一生也掙不脫。所以,幸好,現在,我們能這樣相偎相依,相互取暖。
這已經是上天恩賜,我不再肖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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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
世子同郡主去烈山瀏覽。
雲揚攜元忻同往。
烈山冰川,果然名不虛傳。奇險峻秀,引人入勝。看過冰川,赫蒙宣不負前言,帶着元忻去獵羊,晚上又點篝火。吃羊肉時,還帶着元忻喝了他人生第一口酒。元忻微紅着小臉蛋,眯着眼睛,靠在赫蒙宣肩上,“宣哥哥,星星在轉動。”
赫蒙宣擡頭看了看天,繁星點點。又低頭看了看元忻,小傢伙裹着錦袍,縮在他身邊,似是懼風,又很興奮地嚷着要再喝一杯。
喝醉了?
赫蒙宣對於元忻喝了一小杯就醉的事實很是驚奇。順手把他攬到懷裡,“消停些,待會帶你放大炮杖去。”隨從遞上蜂蜜水,赫蒙宣端着湊近不消停的無忻,喂得挺艱難。
“哎,都灑衣服上了,看待會兒凍成冰甲。”赫蒙宣嘆氣。
元忻不想被凍成冰甲,就消停了些。喝了水,窩在赫蒙宣懷裡吃烤饃。
“瞧你人不大,挺能吃。”
“好吃。”元忻嘴裡塞了不少,嗚嗚說。
郡主從帳子裡出來,看見篝火邊兩人,笑着過來,“宣兒,忻弟弟還小,你倆玩一會,就送他回帳子裡去。夜風涼,別讓弟弟受了寒。”
兩人看着郡主走到飛白先生說話去了,也低低地聊天,“哎,忻弟弟年後要回京吧,我也想要個弟弟呢。”
“郡主只你一個?”
“嗯。父親早亡,我只與母親相依爲命。”
元忻坐正了些,小大人一般,安撫地拍赫蒙宣手背,“別傷心,長大好好孝敬郡主。”
“何用等到長大?”赫蒙宣眉飛色舞了些,“現下,我就開始幫母親處理政事,年後,還要到軍中歷練。等我回來,就能替母親多分擔公事,讓她也歇歇。”
“等我娶了妻,定多開枝散葉,讓母親多抱孫子,常開懷。”
元忻驚奇地睜大眼睛,赫蒙宣雖說比他大一些,但能想得這麼長遠,他真是自嘆不如。
“嗯。我也快點長本事,幫母親……打理家業。”元忻鄭重道。
兩個小孩一時惺惺相惜。當晚,睡在一帳子裡,嘰咕到很晚。
雲揚站在一塊巨石邊,負手,看層疊山戀。
郡主過來。雲揚見禮,“郡主還沒歇下?”
宛平笑笑。兩個孩子不進帳子,雲揚就不會睡下。她亦同理。這一天下來,她再眼拙,也看出些端倪,這位忻兒當是皇長子元忻了。只有她家沒心沒肺的傻小子,才真的以爲人家不過是個小弟弟。
“這些日子,兩個孩子處得不錯。”
雲揚擡目看了看宛平,和緩的笑意,睿智的眼睛,曾經蒙在郡主身上的暗影,已經漸漸沉澱,這就是歲月的洗禮。
宛平亦在看他。清秀的臉頰上,找不出舊日痕跡。可細看,那澄澈的雙眸,如清泉,如皎潔月色,當日國丈府,她自那風塵僕僕的年輕人那,只看一眼,便永世刻在心裡。
宛平輕嘆。若此番不是得知他家主回來,又看到元忻本人,她怕也不能這麼肯定。
六年來,待在她身邊悉心輔佐,醉心辦學的飛白,就是雲揚啊。
兩人並肩站了會兒,天穹之下,萬籟俱寂。聽風聲陣陣刮過松林,彷彿整個天地,只有此刻而已。
良久,
“郡主休息吧。”雲揚澀了聲音。
“好。飛白先生休息吧。”宛平輕輕點頭。
兩人相對,微微頜首別禮。一左一右分開,向自己的帳子走去。天地蒼蒼,彼此背影,沉在茫茫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