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架雲梯在煙火中炸裂散開,連同梯上的士兵一起,轟然倒地,更多的雲梯架起,豎向城頭。
雖然這些雲梯做工簡陋,甚至就是用木段捆綁而成,然而只需靠到城頭,一隊隊的金兵就順着這簡陋的雲梯蜂擁而上。
刀砍斧劈,箭如雨下。
頂着城頭宋軍的壓力,一隊隊金兵或是強攻,或是尋着城防間隙之處,攀爬而上。只是與上次不同,等打破城頭宋軍的第一道防線後,在正規的禁軍和廂軍之後,還有手持長槍鐵矛的民壯,他們並沒有被安排到第一線抵擋登城的金兵,而是站在禁軍身後,每數十人接受一個禁軍的指揮,一待看到有金兵突破上城,就幾人幾十人一起,舉矛齊刺,饒是金兵悍勇過人,只是城頭民壯人數衆多,又並沒有與金兵在第一線接觸,手中使用的又是長槍鐵矛這樣的長兵,一聲令下,成百上千支鐵矛戳將過去,零星上城的金兵不及反應,就又被挑落城下。
如此一來,金兵越發吃力,蒼促之間原本就沒有什麼登城器械,以下往上,又不能完全壓制住城頭的弓弩手,頂着箭雨登上城去,就得面對身着厚重鐵甲的禁軍,過得這一關,還得再面對如林一般的槍尖矛頭,幾次接觸下來,城頭上下已又是屍山血海,死傷慘重。
城頭情形如此,完顏撒離補臉色鐵青,接連下令,只道:“不準停頓,不得後退,士卒退則斬士卒,謀克退則斬謀克,猛安退則斬猛安!”
此次出征,他是資格最老的萬戶,宗弼命諸將聽其節制。若是失敗而歸,他的責任最大,是以他的決心也最大,哪怕就是把他屬下的三猛安的士兵打光,他也不會下令後退半步。
烽煙滾滾,戰鼓如雷,在完顏撒離補的嚴令之下,他麾下的近萬將士不停向將,直衝城下,並不敢稍有遲疑或後退。
如此強攻。折損甚巨,前方的軍官心疼屬下士兵地折損,不住騎馬趕往完顏撒離補身前。請求哀告道:“萬戶大人。給咱們留些人手吧,這樣攻下去,只怕就算打下長安,您的心腹手下也剩不下來幾個了。”
儘管他們聲淚俱下,完顏撒離補卻是不爲所動,只是鐵青着臉。怒斥道:“打下長安是所有女真人的事,我的兒郎就算死光了又如何,天下都是咱們的了!”
“只怕別人不這麼想!”
他手下資格最老的猛安折魯烏合怒聲道:“你看看,除了咱們女真人還在拼死狠攻,那韓常所部是怎麼打的。拖沓懈怠,不肯真正賣力,咱們有好幾次機會。都是因爲他們不肯狠攻,在這部漢軍所攻的城頭。宋人壓力最少,抽調了不少兵馬到別的地段,這韓常到底是個漢將,依我看,他心裡根本向着宋人皇帝,不肯真正出力。”
完顏撒離補心中瞭然,其實除了他所部兵馬一直狠攻,損傷最大外,只有完顏活女一部也是如此,其餘撒八等人並沒有如此拼命,而是在儘量減少他們所部的損失,所以只有他和完顏活女地損失最大。
只是他們也是女真萬戶,自己麾下的這些將軍也是滑頭,並不肯直接指斥,而那韓常是個漢軍萬戶,雖然其實還算賣力,卻仍然被女真將領指責首鼠兩端,不肯當真出力。
他心中稍一衡量,也知道自己拿女真萬戶沒有辦法,便先止住諸將的話頭,只是召來傳令軍官,向他吩咐道:“你過去知會韓常,讓他再加把力,若是還這樣懈怠,我一定會稟報都元帥,將來重重治他地罪!”
說罷,長出一口悶氣,又嚴令自己麾下地將領到前方督戰,一定要在這一戰就打進長安。
韓常的漢軍人數只是六千餘人,是諸部中最少的,自渡龍口以來,前鋒是他,殿後是他,這兩天準備登城器械,做的雜活最多的也是他的麾下士卒。而原本在完顏宗弼帳下時,他地漢軍因爲跟隨女真人很久,甚至不少將領都穿着女真衣袍,說一口流利的女真話,而且戰鬥力極高,而且軍中擄來的民壯和籤軍很多,更是用不着他這樣的精銳騎兵部隊做這些苦活。如此一來,他心中怨氣極大,對完顏撒離補等女真萬戶極爲不滿,昨日有那到城下耀武揚威的舉動,也確實是要一吐胸中悶氣。
待到今日決戰,他麾下人數最少,負責地地段卻是很大,而且是宋軍城樓附近,什麼牀弩。投石機,弩機,火油彈,萬人敵,檑木滾石都往他部下的頭頂招呼,受創很重,損失極大。等戰事不利,各部退下去休整時,他檢點人馬,竟是損失了一千多人,在各部中損失最多最慘,正自光火,麾下士兵卻又被抽去製做雲梯,甚至各部伙頭軍不足,也讓他的士卒去充役。他前去尋那些女真萬戶理論,卻架不住對方人多,且又不與他翻臉,只是嘻嘻哈哈,渾然不把他這個萬戶當一回事,更是令他胸悶不已。
唯其如此,他地性格卻是遇挫則強,雖然下午攻城時壓力更大,敵人的手段更加陰狠地多,他卻下令部下拼死強攻,論起損失,其實還在完顏撒離補之上。
待完顏撒離補的信使傳令趕到時,韓常因爲靠城太近,一牀淋了火油的棉被順風直飄,堪堪落在他的頭上,一時間濃煙滾滾,火雖不大,又很快被他身邊的親兵們撲滅,韓常的頭髮和鬍鬚卻被燒掉了不少,看上去狼狽之極。
那女真軍官也並不將他放在眼裡,看到這個萬戶如此模樣,竟是面露笑意,並不掩飾,待韓常回過神來,他明知對方懂得女真話,卻仍然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將完顏撒離補的話一字一頓的交待清楚。
見韓常鐵青着臉並不言語,那軍官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笑嘻嘻行了一禮,一面小心躲避着城頭射下的箭矢,一面急忙打馬往後方馳去。
韓常尚未說話,他的親兵頭目卻是氣憤不過,怒道:“大帥,這女真狗當真不是東西,故意這麼着傳令,是有意要折辱你,若是剛剛大帥稍一示意,咱們就將他拖下馬來,狠狠抽一頓鞭子再說!”
韓常只不言語,先是往後退卻,待稍覺安全之後,才陰沉着臉道:“他倒不是有意侮辱我,應該是體悟到了完顏撒離補的意思,才故意這麼着行事。”
他說到這裡,並不肯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身爲燕人軍將世家,自他的祖輩就世代爲將,其父也歷任遼國的上將和金國的萬戶,雖然是給異族賣力,卻是風光得意,哪裡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身爲主將,若是將自己吃虧的事說了出來,只怕在名聲和將軍威嚴上,都大大的受損。
完顏撒離補一面不顧損失,拼死做戰,一面又派人指責他做戰不利。這樣,不管長安是否能破,他上可對幾個都元帥交待,下也可以不得罪其餘的女真萬戶,若是此役當真失利,則一定是所有的女真萬戶衆口一詞,將責任全推給他這個漢軍萬戶身上。
他心中明白對方的打算,雖然怒極,此時也是沒有辦法。幾個都元帥本身亦有矛盾,這完顏撒離補和完顏銀術可兩人,都是完顏宗翰的心腹,跟隨宗翰多次出征,對宗弼並不如何服氣。真正算的上是宗弼心腹的,眼前只有完顏活女和自己兩人而已。想到這裡,他搖頭苦笑,完顏活女雖然是完顏婁室的兒子,卻是完全沒有乃父的睿智,此時雖然賣力苦戰,卻是並無章法,對軍中的異樣也全無感覺,反而經常被完顏撒離補等人唆使着和自己過不去,當真蠢才。
原本是想暫且與這些女真人敷衍,將來見了宗弼再言其它,誰料對方如此行事,戰還沒有打完,就計較着先暗算自己。
韓常面露冷笑,眼看着幾個女真士兵登上城頭,底下一片歡呼,幾支長矛斜刺過來,將那幾個女真人挑落下城,撲通幾聲悶響過後,三軍氣沮。
他下定決心,知道這樣打法,就算打下城來也要將自己手中的軍隊拼光。既然對方已經責備自己攻城不力,不如保存實力,將來也還有說話的本錢。若是此時仍然不顧死傷強攻,那可真是再傻不過。
決心下定,他便悄然下令,命自己所部兵馬不必攻城太急,第一波到城下的部隊死傷太重,可以先撤回來休整。
軍令一下,到得前頭卻是變了模樣,不但那些傷兵太多的部隊往後撤去,其餘正在攻城的也是心存猶疑,立刻停住腳步,只是機械的擋住城頭的箭雨,躲避着煙火石塊,看到有不少士兵後撤,甚至那些沒有受傷的也開始悄悄挪動腳步,往後退去。
“時機到了!”
城頭的虞允文自然不知道對方高級將領的這些勾心鬥角陰謀伎倆,只是他嗅覺靈敏,已經發覺城頭變陣之後,敵人開始頂不住壓力,不但不能大批登城,反而有小股敵軍壓不住陣腳,開始有後退的跡象。
敵人軍心不穩,此時不出,卻又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