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長安的趙桓不斷的鞏固着自己手中的權力,並且開始慢慢介入這個時代,加以改變。而與此同時,在靖康五年春天的臨安城內,他的九弟趙構,卻將遭遇到登基爲帝幾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
原本應在去年就發生的兵變,雖然推遲了半年,卻依然將沿着它原本的軌跡發生。
在趙桓歸國後,雖然變臨着揚州兵變,金兵進入江南的慘敗,趙構畢竟做出了一些改變,在表面上振奮起來,斥退了幾個著名的主和派官員,發表了幾次堅決抗戰的詔書,在短期內,很是迷惑了一些人心。
而因爲趙桓在富平一戰吸引的眼光,也使得他無形之中將這次兵變延緩下來。
但趙構畢竟是趙構,任何表面的改變,並不能使他怯懦的內心變的更加堅強。他自小的教育,成長的經歷,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使他對金國對抗沒有信心。而敵人經心安排的一切,對趙桓談和,對他適度施壓,都使得他憂心如焚,生怕在與金國的談和中落了後手,更使得他原本就尷尬的地位搖搖欲墜。
若是和議答成,金國將其父趙佶放歸,那麼原本還首鼠兩端的部下,必定會迅速而堅決的將他拋棄。
無論從能力還是從大義來說,他都不夠資格與趙桓相爭。這大半年來,被長兄一紙詔書強迫退位的噩夢一直困拓着他。趙桓越不着急對他下手,他卻越是心中惴測難安,不知道對方是何用意,要怎麼下手。
他也曾經考慮,不如退而求其次,以他保全宗廟的大功,請求退位爲皇太弟,這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如此一來,就算太上皇返回,也不能對他爲難,反而會保全他的地位,以酬報他的大功。
只是權位一旦上手,想放棄卻是太難太難。趙構深夜推枕,一想到自己由“陛下”變爲“殿下”,甚至將來可能更加的悽慘落魄,便是打定主意,能賴一天是一天,最好趙桓被金兵再抓了去,甚至有朝一日死了,那纔是好!
於是,在隱忍許久,甚至對趙桓言聽計從,對方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一段時日後,趙構開始小動作不斷,拖欠錢賦支持,禁止軍隊往川陝調動,暗中屢屢召見心腹大臣,明說暗示,讓他們不可接受來自長安的詔命,種種手段層出不窮,只盼着能削弱趙桓治下勢力,讓他敗於金國之手。
正覺得手之際,卻是傳來金國放歸被俘虜的大臣,退讓陝州潼關各地,甚至是河南山東,趙構卻如同五雷轟頂,驚怖莫名。
如果和議答成,最倒黴的自然是他。更令他害怕的是,金國竟是往着長江一線調集大兵,看其動作,竟是有在西線求和,南線求戰的意圖。
與趙桓擔心的恰恰相反,趙構得知此事後,並沒有假意求戰以提高自己的聲望,而是迫不及待,立刻將汪伯彥、黃潛善等主和派官員復位,連連下詔,派遣使者過江,要搶在趙桓前頭,與金國達成和議。
這樣一來,就算是趙桓與金國也達成和議,他究竟也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對於在長安發生的諸如設立軍銜,以官員的官銜來擔任實際職務、全面恢復唐朝的中央三省制度,設登聞司和行人司諸事,他卻絕不關心。
這些微妙而重要的更改變了歷史契機的大事,就在他眼前悄然滑過,並不能使他動心。
因爲被議和這樣的大事拖住了精力,臨安城內一些禁軍將領對樞密院使王淵的不滿而爆發出來的幾次小爭端,被他簡單粗暴的解決。
而幾個禁軍將領稟報上來的委屈與抗爭,也被他身邊的內侍省押班,親信宦官首領康履所隱瞞。
在他治下,貪官縱橫,宦官跋扈,號稱魚米之鄉的江南大地,號稱湖廣熟天下足的兩湖之地,百姓卻爲着吃飽肚子在發愁,在嘆氣,每當收繳賦稅的日子到來,村落裡雞飛狗跳,官員鳴鑼坐轎,惡吏如狼似虎,將百姓們微薄的一點出產搶個乾乾淨淨,令他們覺得苦不堪言,很難再忍受下去。
原本這一切,都在抵抗金兵的大義下被壓制下去,而議和的風聲一傳,被斥退的黃、汪之流一回,好比在滾油中注入了冷水,整個臨安城,都在爆炸的邊緣。
江南的冬天與甘陝大地不同。
溼冷,不乾脆,粘粘的令人不爽利。又因爲傳統的原故,很少有百姓在家中象北方人那樣堆砌火坑,加厚加固門窗,連衣服,也是漫不經心的並不刻意多穿。
如此一來,在靖康五年的春天,雖然名義上冬天已經離去,春暖花開的時日已經到來,而薄暮時的一場小雪,雖然並不象北方的大雪那樣張揚霸道,卻是將寒氣直逼入人身,又蜿蜒由着簡陋的門窗爬進人家,盤踞不去,令人覺得陰冷難耐。
此時的臨安城,人口並不如幾十年後那麼多,也並沒有做爲宋室偏安皇都多年後的那麼熱鬧繁華。皇帝此時不過是暫且安身,還並沒有想到在此久居,隨行的官員和武將們,也不把此地當成安身立命的所在。
雖然酒樓妓館等聲色場所因爲官員的增多而稍多了一點生意,到得子時將近時,天又冷,人馬稀少,所有的臨街生意都歇業閉門,只在薄薄的門板裡面,偶爾會傳來幾句人聲和殘亂的燈影。
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卻有一行人在寂靜無人的大街上匆忙行走。他們身着綿袍,神色略帶一點緊張,雖然還披着青布大衣,若是仔細看去,後腰處還有掩飾不住的隆起。
大宋並沒有宵禁,巡街的幾隊禁軍在路上遇着他們,也只是略看幾眼,並不十分在意。
天氣如此之冷,當官的在屋裡生着火,吃着熟牛肉喝着黃酒,而士兵們口中呵着白氣,手中的鐵矛冷的刺人,誰又有心去多事。只盼着早點下值,大夥兒湊上點錢,也去沽點酒來禦寒。
“到了!”
一行七八人七拐八繞,終於在皇宮附近的一處宅院前停了下來。爲首的中年人轉頭環視四周,看到並沒有什麼可疑的情況,便一邊拍着門,一邊用着濃郁的河東上黨口音輕聲道:“劉兄?劉兄開門。”
這一處宅院,看來也是好幾進的大宅院,其主人想來也是非富即貴。當此深夜,一羣壯漢面色陰沉,在昏暗的門燈下輕輕敲門,這情形,卻是十分詭異。
半響過後,那宅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身披團花棉袍,頭戴軟腳蹼頭的男子將門打到半天,先用手中的燈籠晃上一晃,看清楚並無外人,便展顏一笑,答道:“當真是等的心焦。”
敲門的男子也是一笑,神情中卻是掩飾不住的緊張。
他一溜而入,向那開門的男子道:“這幾位全是我的心腹部下。”
又轉頭道:“還不向劉統制見禮。”
身後絡繹而入的諸男子一起躬身,抱拳道:“末將等見過統制大人。”
他們雖然刻意壓低聲音,卻因爲一向訓練有素,問安請安的時候聲音整齊劃一,暗夜之中,竟然也鬧的動靜不小。
“啊,不必多禮。此時也不是鬧這些事的時候。”
開門的便是趙構的御營兵馬的首領,扈從統制劉正彥。而帶着心腹手下,前來劉府見他的,也是另一位手握重兵的扈從統制,苗傅。
苗傅的屬下見禮過後,由着劉正彥親自領路,一行人進得劉府正堂,各人脫下披風,卻是一個個都拿刀佩劍,再與堂上原就候着的一羣將領會合一處,各人俱知兩位統制官的用意,均知大變在即,一個個興奮非常。
劉正彥雖是主人,此時也顧不得和苗傅客氣,一進房內,便立刻向苗傅道:“諸事皆妥了麼?”
苗傅也顧不得坐,只道:“都妥了。今夜來此將大事決定,過一會子,便陸續還有人來,待明天散朝之前,最少能調動八千人。”
說罷,環視左右,竟突然大笑道:“你看,王世修、張逵、王鈞甫、馬柔吉,這幾位全是現下禁軍最得人望的將領,加上你我二人,何愁大事不成!”
苗傅先祖,原就是殿前親軍都指揮使,在禁軍系統中根深蒂固,論威望和人脈,都比劉正彥強上許多。此次事變,苗傅爲主,劉爲輔,此時謀主信心十足,其餘各人,也都是面露興奮之色,一個個摩拳擦掌,興奮非常。
卻聽苗傅又斷然道:“中軍統制吳湛是我的老部下,雖未明言,他也隱約知道我要行大事,誅叛臣,逼僞帝退位。咱們先殺王淵,然後入宮,康王手無寸鐵,到時又能如何,還不是任你我擺佈。”
諸將早都興奮,此時知道大事必成,均是俯身行禮,道:“一切聽將軍之令。”
他此語已經反意畢露,甚至不稱趙構爲陛下,而以康王相稱。
各人心中都是明白,若是不成,必定被殺,於是呼喝之際,都是手按刀劍,殺氣騰騰。
劉正彥卻是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冷戰,看着陰沉沉的窗外,心道:“明日不知道是晴天,還是殘雪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