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桓不語,虞允文便又繼續說完應對之策,因着太過行險,他心中不安,臉上也是顯露出來。
皇帝畢竟是皇帝,如此冒險,想來也不會同意。若是因着此策責怪自己倒也罷了,若是再連累了姚平仲,那才當真不妙。
他這應對之法是自己苦思而得,連姚平仲也不曉得,是以聽完之後,也面露吃驚之色。
見虞允文露出擔心的神色,姚平仲便向着他微微搖頭,示意對方不必放在心上,以他二人的交情,共同進退便是,功名利祿,他還沒有放在心上。
此時此刻,城頭之上,只是一片寂靜。
康承訓雙手冒汗,緊握一起,他有心要訓斥這個敢大包天的青年儒生,卻見趙桓面露沉思之色,知道皇帝很是意動,而自己思來想去,這虞允文的計謀雖然太過行險,卻也不失是一着妙棋。
良久過後,趙桓終於點頭,向着虞允文大笑道:“好的很,非你虞某人不敢出此策,雖然行險,不過今日局勢如此,於其懦弱而死,不如行險一搏,縱是死了,也更痛快一些!也罷,朕就允了你此計,且暫授你長安防禦使一職,由你全權調配人馬,甚至城頭將士,亦由你來調配便是。”
他如此爽快答應,虞允文倒是嚇了一跳,下意識先答道:“臣如何敢當,臣不過是一介白身,縱是獻計,還需由陛下身邊的大臣來執掌此事纔對。”
趙桓搖頭笑道:“非常時行非常事,有什麼不能當的。臨安時你便幫着苗劉二逆守城,建了奇功。朕早就要重用你。而今日獻計,又全是你的主張,自然是要由你來全力施爲纔對。”
見虞允文仍不答應,趙桓又道:“怎麼,你不敢麼?若是不敢,如何敢在朕身前饒舌!”
“臣有何不敢!陛下有命,臣豈敢不奉詔!”
虞允文到底年輕。被趙桓一激,卻是忍耐不信,當即答應下來。見趙桓面露讚許之色,便又忍不住向皇帝道:“陛下當真是非常之主,能行此非常之事。長安、潼關大戰。我王師必勝,陛下也必定能名垂青史。”
趙桓苦笑道:“現在不過是坐等着捱打,還不一定能抗的住。等過了這一關,將金人攆回遼東,那時候再來頌聖不遲。”
“是。”
虞允文用着極漂亮地瀟灑身姿,向着趙桓行了一禮,極是乾脆的收回了話頭。
適才稱讚趙桓的話,縱然是當真出自內心。象他這樣受過嚴格儒家教育,又很傲氣的年輕人,是不肯說也不屑說的。
既然皇帝命他爲防禦使,城內所有兵馬自然也就歸他調配。連帶康承訓身邊的十幾個近衛和趙桓僅餘的班直侍衛。也全數調撥給他指派。
“知會樞密使張大人,一會令民壯上城,不要發給刀劍,只配髮長槍、鐵矛等長兵,有善射者,領取弓弩與射手一同射箭。”
“是。”
“命人不必再搬取石塊檑木。多取火油、棉布上城。”
“是。”
“多調大盾,不必疼惜庫存,有多少便取多少來。”
“是!”
“令蒙古騎兵全數到城門下集結。命人悄悄搬開堵住城門地沙包石塊!”
“啊?”
“速去!”
“是。”
虞允文雖是一襲白衣,調派之時。卻是揮灑自若,泰然處之。在他的感染之下,就連城頭四周圍繞在他身邊的各級軍將,神情臉色,也是輕鬆了許多。
張浚等人,雖然不明白城頭下達的指令是何用意,不過皇帝就在城頭,各樞密又負責提調民壯大事,不及上城詢問,只得一一照辦。
倒是搬開城門處的沙包石塊,守門地士兵無論如何不敢答應,只到趙桓令人持節前去宣諭,這纔打開。
待那些堵門的物事被一樣樣的搬開,幾十名守城門的士兵,一個個變的臉色發白,雖然深秋時節天氣涼爽,卻是滿頭大汗。
不管城頭情形如何緊急,這堵死的城門總是給人以相當的安全感,一待搬開,則這木製包鐵的城門就好比紙紮地一樣,一撞就開。而在它身後原本被庇護的人們,就感覺是被人除卻了衣袍,赤身裸體一般,渾身上下,充滿了不安與惶恐的感覺。
趙桓得知此事,不驚反喜,向着虞允文笑道:“果然不出卿所料,不但敵人想不到咱們居然敢開城出擊,便是咱們自己人,也是斷然想象不到。”
虞允文灑然一笑,答道:“正是如此,兵法之奇,就是出奇不意,就是要想常人所不能想亦不敢想,方可成事。”
趙桓含笑點頭,以示贊同。
其實他看過明史,知道朱文正守洪都時,陳友諒六十萬人,晝夜不停攻打,城池幾次差點不保,攻大將鄧愈守的撫州門時,城牆竟被大刀砍斷,若不是鄧愈當機立斷,使用火槍手打退敵人,又一面下令修補城牆,憑着多年戰場搏殺地經驗臨危不亂,就在箭雨紛飛之地強令士兵頂着箭矢修好城牆,這才堪堪守住,極是危險。
然而陳友諒部主力在攻打大將薛顯把守的章江門時,那薛顯極是悍勇,竟然打開城門,帶着騎兵直衝而出,將全無準備的敵軍打的落花流水,攻城一方兵力極多,反而在這一段吃了大虧,此役過後,自洪都戰完,也沒有人再敢來打這薛顯一段城牆的主意。
所謂膽小的怕膽大地,膽大的怕不要命的,就是此理。
正因爲知道這一段公案,趙桓在虞允文提出來開城出戰地主意後,便立刻應允。而與此同時,卻也痛恨自己好歹也看過二十五史,真正遇事時,卻並沒有化知識爲智計。
正說話間,城池對面數裡開外的金兵已經準備完畢,經過一個多時辰地修整,吃飯喝水,以及金軍各級將領的鼓動,再想到抓到宋帝后的好處,破城後可以盡情殺掠強姦的刺激,數萬金軍在隆隆鼓聲中緩緩站起,先是列隊,然後依次排開,在有節奏的鼓點聲中,向着城牆進發。
其實不待動員,這些如同兇獸一般尚未開化完畢的野人似的軍隊,有着尋常軍人難以擁有的堅韌神經,就在他們眼前,是幾千名戰死的同袍,在城下,是他們丟棄的軍旗,幾十架損壞的雲梯有的散了架子,倒在城下,有的還有半截,靜靜的趴伏在城牆上。
空氣中濃稠的血腥味道並不能使他們害怕,反而更加刺激了他們。距離城池越近,城頭宋軍也可以看到他們的臉色。
沒有害怕,沒有惶恐,只有盛怒下滿帶殺意的暴虐臉龐。
城頭宋軍的鼓聲亦是響起,不需動員,不需言明此戰的重要性,無數還滿帶疲憊和傷感的禁軍將士,手中或是持盾拿刀,或是緊握弓箭,默然佇立在城碟最前,等候迎接着敵人第一波的凌厲攻擊。
牀弩發出的吱呀聲又復響起,嗡的一聲,開始有弩箭射出,向着越來越近的敵人疾速飛去。開始尚未射中,待稍近一些,巨箭射入人體的沉悶鈍響開始響起,相隨而起的,還有被射中的敵人的慘叫哀嚎。
更近一些,弓弩手開始射擊,無數張弓箭一同拉滿,放出,箭矢破空時,帶起雷鳴一樣的劈啪巨響。
空氣中的血腥味道,越發濃烈。
再近時,金兵的射手開始還射,城頭上先是飄來稀疏的箭雨,然後越發密集,開始有身上不曾披甲又沒有被盾牌護住的民壯中箭,或是默然倒地,或是一時不死,然而傷的極重,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呻吟。
金兵開始在極近的距離衝鋒,弓箭手還射的越發密集,有不少箭矢射在城碟上,將青磚建造的城頭射的坑坑哇哇,石粉亂濺。
地面好象在顫抖,而城頭上的宋人好象在大海上飄泊的一葉孤舟,被濤天的海浪衝涮的四散搖晃。
無數人臉上變色,手在顫抖,區區幾萬金國精銳的女真戰士,在他們孤注一擲,豈圖一戰破城時,所散發出來的勇力和殺意,竟是如此可怕,如此凌厲。
他們開始衝向城下,架起完好的雲梯,還有少數的鉤索,因爲城牆矮小,也被拋擲到城頭,抓在城頭牢靠後,便有身手矯捷的女真人,口中含刀,雙手攀索,向着城頭爬去。
此時此刻,唯一面不改色,在風暴中心面色不變的,唯有趙桓等寥寥數人。
虞允文站在城樓門邊,回頭看向適才與自己說話的皇帝,只見對方神色不動,見自己轉頭去看,還微微點頭示意,以示無礙。
他心中又是敬服,又是激動,見着百姓民壯中有人驚慌,便厲聲喝道:“傳令下去,有人敢擅退一步者,立斬!告訴大夥,此時退一步城不可保,敵人進城必然屠城,多想想家中妻兒老人,挺着死也好過跪着讓人斬頭!”
說完,便挺身向前,密切關注着城頭情形。
火油被澆漓而下,空氣中傳來人肉焦熟的味道,因着準備不多,還有自城中百姓家中徵集來的棉被,衣物,也被沾染上火油,丟在城腳下。
一時間,長安城上濃煙滾滾,煙氣燻人,竟是不可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