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靖康五年春三月,劉光世將兵五萬圍臨安,晝夜而攻,傅(苗傅)於堂上懸天子相,率將士朝,傅更言:無他,生死乃命,唯盡節耳。將士感奮,人人盡泣,大小數百戰而士氣不墮,城因得守。
時光恍惚而過,轉眼就是靖康五年四月。
一個身材高瘦,身着黃袍,頭戴黑色軟腳蹼頭的男子,正佇立在一株含苞欲放的桃樹之前,靜靜看着。
他臉色白皙紅潤,顯的極是健康,下巴上的鬍子並不很長,修飾的極是齊整。他是大宋的天子,一國之主,自臨安一封奏摺飛速送來後,這一地位已經無可動搖,再也沒有人可以威脅。
在他身邊,幾十個宦官和宮女環繞侍立,因着皇帝看過一封奏書後就陷入沉思,各人知道官家在思慮大事,一個個屏息靜氣,不敢大聲,唯恐驚憂。
“江南的春天,想必已經是很好看了,這還是個沒有工業污染的時代啊。”
趙桓並沒有象衆人想象的那般,正在思謀國事,臨安的一封奏摺,卻引起他的舊日情懷。他在江北成長,江南求學,那綠樹桃花青山古宅,小橋流水處人家,都曾引發他的思古悠情。只是當日陶醉在江南古建築的風光與韻味的同時,卻並不曾想到,自己能夠穿越千年,有機會親身體驗。
行人司成立不過半年,人手尚未過千,其中,趙桓以粗淺的從間諜小說上看到的知識來親自培訓出來的幹練人才,不過數十人。
由舊統新,歷練中得真知,行人司真正能起到作用,還得兩三年後。
在川陝各處,部隊駐防動靜,民間糧食收成,氣候、百姓瑣事、甚至官員吃請家常小事,都漸漸有各處的分部偵輯彙總,上報給趙桓。
而在川陝之外,行人司的觸角剛剛伸出,並不能形成有效的情報網絡。
這一次的臨安事變,雖然趙桓早有預感,也早派出了行人司中幾個精幹的細作潛入臨安,隨時偵察情報,卻因爲地位不高,通迅手段落後,等兵變發生,苗劉控制全城,局勢真轉而下,派往長安的使者都出發後,行人司的情報纔剛剛上路。
趙桓想到這裡,只是輕輕搖頭。
開春這幾個月來,他先是在政治上壓服打擊了不少首鼠兩端的官員,屢次下詔減免賦稅,下令各地官府節省用度,不準浪費,除此之外,又斷然拒絕女真人的請和。
“朕將興百萬之師,窮其百年之運,所請議和一事,朕在位一日,絕不允准!”
詔書一下,趙桓威望之高,在川陝各地所得人心,已經遠遠超過了不同意議和所帶來的損失。陝州、潼關等地,敵人無可守禦,早就自動退出,收復陝西門戶後,短時期內長安安如泰山,已經成爲興復宋室的最佳基地。
“陛下,李綱、謝亮、張浚、趙鼎求見。”
趙桓自沉思中驚醒,沉吟片刻,吩咐道:“傳見。”
待李綱等人入內,趙桓早就進入室內,正襟危坐,不敢怠慢。各人依次行禮,趙桓照例寒暄幾句,依例賜坐。
張浚性格急切,先向趙桓問道:“陛下,臣等已知道劉光世起兵一事,建康距臨安距離很近,此時想必劉部兵馬已至城下,甚至攻入城內也未可知。陛下,此事該當如何料理?”
趙桓微微一笑,向他道:“卿位列樞相,此事卿自己沒有想法嗎?”
張浚先是一徵,然後答道:“前次苗、劉二人奏章已至,陛下已經命人前往臨安頒詔,劉光世既然已經起兵,料想不會受詔。況且,受詔之前,臨安亦不一定得保。依臣之見,康王已經退位,不論光世擁立於否,陛下皆不可再誤,一定要讓康王退位,不得再改,這是一。”
趙桓終稍稍動容,心中知道,這個原本趙構的心腹大臣,在長安見識半年之後,終不再有首鼠兩端之患。
因輕輕點頭,正容答道:“這一點確是重要,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李綱等人亦附合道:“此言正是,天無二日,當日陛下權宜之計,今日既然有人代陛下行事,則再也不可承認康王爲帝。”
張浚又道:“文事是咱們佔了先手,康王退位雖然是被逼,不過他自己下詔退位,又有隆佑太后詔書,統江南都已知曉,陛下詔書一到,則人心自然知道取捨。然則劉光世若是得了臨安,擁立康王復位,以臣愚見,不以武力征討,很難以詔命讓劉光世奉命,也難以讓康王前來長安。”
李綱接口道:“康王來長安則爲皇帝亦是康王,若不然,留臨安則雖康王而皇帝。”
他言簡意賅,卻是一針見血。
康王雖然退位,甚至被軟禁,不過只要一天留臨安,就仍然有復位的可能,最少也能發揮出遠遠超過藩王身份的影響力。
而如果以趙桓詔書所命,讓康王星夜就道,立刻奉隆佑太后前來長安,則就算給他帝王身份,也只能做個藩王。
趙桓心中暗贊,這李綱當真老辣。
因向李綱問道:“李卿意下如何,劉光世如此行事,已與謀逆無異,該當如何處置?”
李綱喟然一嘆,他很不願意,卻又不得不答皇帝的話,而身爲平章軍國事,也不能敷衍了事。當下只得答道:“唯今之計,不動大兵很難平息劉光世之亂。劉部雖不算精兵,不過左護軍全部有五萬餘人,以苗、劉之能,多半守不住城。於今之計,唯有迅速調集大兵,沿荊襄順江而下,兩月之後,兵臨江南。主將,以臣等會議結果,當用曲端爲主帥,吳玠、吳璘爲副,率強兵十萬,以獅博兔,在康王不能重新收拾江南局面之前,必要剿滅劉部主力,奉隆佑太后,康王前來長安。”
他語調雖然平靜,卻也有種掩飾不住的無奈。
金人求和,明顯也是因爲內部爭奪諳班勃極烈皇儲位時,沒有心思南下,富平一敗,主力退出,一時無法與宋軍在陝西爭勝。
現下金人已經解決了皇儲問題,雖然完顏婁室病逝,完顏撒離補、撒八、龍虎大王、勃室等諸多女真萬戶都漸漸由北而南,駐紮在河東、河北、山東諸路,一旦金國上層下定決心,隨時又有十幾萬人的女真、漢軍、契丹主力由河東太原而下,直攻入陝。
宋朝現在的軍事實力,已經是很明顯的分爲陝西和東南兩路。西軍勇悍敢戰,野戰照樣能與女真人爭勝,東南劉光世與韓世忠兩部近十萬人,也是守土主力,若沒有這兩部大將,女真人儘可橫衝直撞,東南半壁江山,國家財賦之地,很難保有。
然而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再想保全內部平和,一力抗金的局勢,也是絕無可能。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在趙桓剛回時的權宜之計,此時已經不可再用。
雙方已經撕破臉皮,站在了擂臺上搏殺,不打個你死我活,絕沒有收場的可能。
待李綱緩緩說完,堂內立刻寂靜無聲。
誰都知道這是明智之舉,卻是誰也不願意先出聲贊同。這一類天家爭位的血海廝殺,雖屬必要,也對國家大局有利,卻是沒有大臣願意在這種事上大出風頭。
趙桓閉目搖頭,心中也很難決斷。
他當然也知道以中國的傳統,文化,歷史,甚至是權術財政上的任何一點來考慮,對趙構都要趕盡殺絕纔好。
但是內戰爭端,死的全是中國男兒,痛的全是大宋百姓,而得益的,無疑正是磨刀霍霍的侵略者。
他想來想去,卻也覺得此事無奈。他自己就算可以接受另一個在身份地位上與自己相同的人,那些臣子、將士、百姓,卻主動替他這個皇帝不值,不甘,不堪。
“唉……”
他長嘆口氣,向着李綱問道:“卿規劃周詳,朕沒有什麼疑問。只是曲端與吳氏兄弟一去,西軍十萬出陝,若是金人來攻,又當如何?”
李綱道:“西軍在富平戰時,足額十八萬人,戰後有些死傷,也是補了回來。今所說的十萬大軍從徵,由陝西六路調走六萬,其餘人數,由川中四路和荊湖兩路調集地方守駐部隊補齊便是。”
趙桓點頭道:“如此一來,陝西仍有十萬勁兵以上,女真來攻,駐城據險而守,也不至太過狼狽。”
衆人俱是點頭,這一方案,是李綱與張浚、趙鼎等樞密使日夜相商,多次推演,在務必要一戰敗敵,不可拖延時間的做戰計劃下,又不能動用太多西兵出征,又得給劉光世等叛軍極大的壓力,調用六萬主力,配合幾萬地方守備部隊,人數已經不可再少。
見趙桓沉默不語,張浚突發奇想,向各人道:“若是韓世忠能出兵相助,甚至不用西軍主力前去,也可成事。”
李綱搖頭苦笑,道:“此人素有忠義之名,雖上表奉詔,承認康王退位,只奉陛下爲主。然則讓他發兵前去臨安,一者此人是鎮守大將,不可讓江防空虛。二來,他也必定敷衍了事,不會如此急切,對舊主太過無情。”
他們就在這御園的滴水堂中議事,此時春暖花開,和風陣陣,坐在這花園堂上,滿目桃紅柳綠,很是愜意。
只是當着如畫美景,討論的話題卻是如此的沉重嚴肅,令人覺得壓抑難當。
半響過後,趙桓卻是搖頭道:“此事先且如此料理,諸卿可以準備。然則,朕心中思慮,最好是有更好的辦法,不大動刀兵爲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