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去(二)

鍾原睜開眼睛,夢裡的人正站在牀邊,低頭看着他。她一襲白裙,襯得容顏如玉,眼角那一點小痣,給這張清麗絕倫的臉更添了幾份豔麗。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鍾原此時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的臉漲得通紅,心裡的千言萬語卻一時全堵在喉嚨,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那女子輕輕地笑了,一時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竟好像淡淡地飄出來,讓房間裡頓時充滿了清新的芬芳。

“一笑傾城就是這樣的吧。”鍾原的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她向鍾原伸出一隻手,鍾原愣了一下,伸手輕輕握着她的指尖。他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痛了那份美麗。

那個女子拉着鍾原起來。鍾原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重量,輕輕地就漂浮到空中。視線出奇的高,低頭去看,牀上還躺着一個人,閉着眼睛微微打鼾。那個人……那是自己!

“這……”鍾原一陣迷茫,卻絲毫不覺得害怕。她的手彷彿有種使人安心的力量,指尖的溫度讓人覺得踏實。鍾原相信,只要握着這隻手,去哪裡都不是問題。

那個女子好像也明白了鍾原的想法,對他微微一笑,向窗外飛去。鍾原被她拉着,隨着也穿出窗口,飛翔在天上了。

看着地面上的人越變越小,高樓大廈也變成火柴盒那樣大小。他穿過雲層,臉上感覺到一點潮溼。雲層上的陽光明亮刺眼,白雲像一望無際的草原。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好像天生就會飛翔。他試着慢慢鬆開了一個手指,一個,再一個,他終於放開她的手,發現自己真的能飛起來了。

他閉上眼睛,陽光仍然透過眼皮照進來,一片金紅。不知身在何處,突然響起《彼岸花》的旋律來。慢慢的,空靈而縹緲,卻像是從心中傳出來。

看見的……熄滅了……

她碰了碰他的手。他睜開眼睛,隨着她向太陽飛去。飛翔在雲層上,從雲層的空隙能看見地上的山脈。鍾原突然覺得自己開闊了,生老病死的痛苦再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他。

“開心嗎?”她問。

“開心。”他答。怎麼會不開心呢。

“跟我來。”

消失的……記住了……

他們開始下降,穿過雲層。地面的景色鍾原從沒有見過:那是整片的紅,一條藍色的帶子橫貫其間。

越來越低,鍾原也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條河,兩旁紅色的平原一望無際。

在他們終於落在河邊的時候,鍾原纔看清,剛纔看到的紅色,原來是整片的大地都開滿了紅色的花。

我站在……海角天涯……

鍾原小心地落腳,怕踩傷了那些花。花並不大,大紅的花瓣微微地向外捲曲着,周圍又有向內伸出淡紅色的柔軟細枝條樣的花瓣來,像是一個編制精緻的托盤,托出一簇燦爛的火焰。

“這花沒有葉子……”鍾原輕輕地說。他慢慢地蹲下來,湊近觀察這奇異而美麗的花。

聽見……土壤萌芽……

“這是曼珠沙華。”她淡淡地吟道:“彼岸花。開彼岸……不見葉……不見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

他轉過頭。風吹拂她的黑髮和白裙,一幅絕美的畫。她眼角的哀傷又重新出現,像是烏雲投射在她臉上的影子。

等待……曇花再開……

“生生相錯……爲什麼?”他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因爲不捨得……”她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捨得嗎……”鍾原的聲音也小下去了。

把芬芳……留給年華……

兩個人一時都靜下來了,就這樣看着滿地的曼珠沙華。那些花像是有生命似的,搖曳出一陣陣的異香。

彼岸……沒有燈塔……

鍾原纔想起自己站在河邊。那條河幾乎不爲人察覺地流動着,卻有着執著而不可阻擋的氣勢,似乎從亙古以來,就這樣緩緩地流淌,即使在永遠之後,也會這樣的流淌下去。河水不知有多深,剛纔在空中看到的是藍色,可是站在它旁邊,才發現居然是黑色的了。

河水不很寬,但是對面岸上卻彷彿蒙上了一層霧,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乳白色的霧浮在紅花上面,只能偶爾看到幾個影子隱隱約約地移動。鍾原靜靜地看着這黑水、紅花和白霧,恍然不覺時間的腳步。

我依然……張望着……

天黑……刷白了頭髮……

緊握着……我火把……

“喜歡這裡嗎?”不知過了多久,鍾原聽見她問。

“喜歡……”她俏生生地站在那裡,雋永的美麗,就像昨晚開放的曇花啊。鍾原這麼想,卻又馬上打斷了自己的思路。轉瞬即逝的曇花……怎麼能用來和她相比呢?

“很喜歡昨夜的曇花?”她像是知道他心裡的想法。

“很喜歡……”鍾原也不知爲什麼會這麼說。這麼說太沒有創意了,可是他卻找不到別的詞句。她就像是磁石,把他的一切語言都吸走了。

他來……我對自己說……

“如果曇花盛開不敗,你會開心嗎?”

“會開心……”

“你會用擁有的一切去換曇花的盛開嗎?”她眼角的哀傷更深了。

“會……”我願意用一切去換你不再哀傷,用一切去換你的笑容。即使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她慢慢走過來,拉起他的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輕輕地握住,嘴角慢慢上揚,露出了鍾原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微笑。

她緩緩向前走去,邁進河裡,卻站在水面上。

她回頭望向鍾原:“我們走吧。”

鍾原舉步向她走去。她無論去哪裡,他都可以和她一起。他也能在水面上走過去的。

他正要踩進河水,卻猛地看到水裡的倒影不是自己,是另一個人,像是那天那個跳樓的男子,鍾原彷彿看到了慢鏡頭重放,那個男子冷笑着到了自己面前,他詭異的微笑,然後用那死人一樣的手指着自己說:“下一個是你!”

接着胸口猛地一痛,像被火燒一樣,他覺得胸前像是被火車撞了一下,周圍的一切急速地退去,大地、雲層、城市、窗口……牀。

鍾原從牀上猛地坐起來,大口喘着氣,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一個夢。這真是一個夢嗎?

鍾原摸着胸前,那裡還在隱隱作痛。他的手指摸到硬硬的一小包東西,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那是明朗送給他的護身符。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了。

他又躺倒在牀上,心還在怦怦跳個不停。好半天才平靜下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剛纔究竟出了多少汗——現在一身黏糊糊的難受,牀單也潮乎乎的了。

鍾原翻身下牀,胡亂穿上拖鞋,打算去衝個涼。

在他身後,昨夜開敗的那朵曇花無聲地掉下地去。

鍾原解下頸上的護身符放在一邊。自從明朗給了他這個東西以來,他每天都隨身帶着,只有洗澡的時候纔會摘下來。鍾原本來並不是一個很迷信的人,不過自從那晚看到奶奶以後,他就暗自提防起來。這種事,以防萬一也是好的。

鍾原放水沖涼,一邊還迷迷糊糊地想着剛纔那個夢。很美的夢啊,除了最後那一點以外。大片的紅花,緩緩的河流,多美的景色。她站在花間的樣子,真是人比花嬌啊。

“彼岸花。開彼岸……不見葉……不見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夢中的聲音又浮現出來。

生生相錯……因爲不捨得吧……

是不是渡過了那條河,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呢。鍾原默默地想着,遲鈍地衝着身上的泡沫,心裡只想着那片火紅原野上純白的她,那幅絕美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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