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修扶着牆,前行了幾步後,手一下子撐空了,連跌帶爬地摔進了衚衕裡一間開着門的、廢舊的小院裡。
地上很冷很硬,摔得修全身骨頭都是隱隱作痛,但是地上的冰涼卻讓修覺得挺舒服的。他仰面朝上,任憑挾着雪粒的寒風不斷地吹入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上很快掛上了一層霜,但他的眼珠卻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眨也不眨,好像在想着些什麼。
他的身上只穿着一層單薄的裙子,裡面裹着的纔是正常的衣服。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完全處於遊離狀態,根本沒察覺到自己的衣服問題,所以他不知道剛纔那些人毆打他時,眼神中那滿滿的鄙夷和看小丑一樣的神情到底是源於什麼。
望着天空的修,想了許多事情。
自己從小就沉默寡言謹小慎微地生活的樣子,母親跌入井裡的情景,第一次被父親摔斷骨頭時的劇痛,被父親逼着穿上裙子時的茫然與懵懂,生活在酒氣中生不如死的日子,獨自一人揹着篾筐去市場上賣的場景,在院子裡無聊地玩自己的遊戲的樣子……
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放在牆頭上意外摔落的瓶子,開啓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緣分,另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溫暖的餃子,溫暖的氣氛,溫暖的懷抱,溫暖的呵護,溫暖的關懷,完全是來自陌生人的溫暖,劉家老人給了修這個從未體驗過人間歡樂的孩子一個暫時棲身的樂園。
但是到現在,連這個唯一的樂園也消失了。
人總是奇怪的生物。如果沒有體驗過那歡樂,或許根本不會產生更多的慾望,但是一旦體驗過,就再也忘不掉了,會渴求更多更美好的溫暖。
但修又是無比清楚地知道,都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
。
在那裡呆到大半夜,沒人知道,那時頂多只有七歲的修在那個雜草叢生的院子裡想了些什麼。連他自己事後回憶起來都沒有多少印象了。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
他要回到那個地方去!
這是他現在的目標,也是他唯一的目標。
不能讓老人躺在冰涼的地上!他要再見老人最後一面,要把他從地上扶起來……
或者……或者……
修還抱着一點兒美好的期待:
或者,老人根本沒有死呢?只是摔暈過去了?
然而,修低估了人生命的脆弱性。
他不知道,老人在摔下來的時候,後腦直接磕在了井沿上,而且老人的顱內有一個小腫瘤,連老人自己都不知道。這一下猛烈的撞擊直接導致了那個腫瘤的破裂。老人幾乎是當即死亡。
所以。即便修回到了那個地方,再度跪在老人身邊時,老人也沒有半分要醒過來的樣子。
不僅如此,老人的身體越來越硬了。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面上和他的衣服上都落上了一層潔白晶瑩的雪花,讓他看起來越發慈祥溫和。
修一見到老人,就又想哭了,他強忍着哭出來的慾望,艱難地把老人從地上架了起來。
老人的身體並不重,但修的年紀實在是太小,力量也有限。
把老人從從地上攙扶起來,到扶進屋裡,用了修近半個小時的時間。
當好不容易進到那已經冷了下來的堂屋時。修終於精疲力竭地和老人僵硬的身體一起,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再也見不到了……
修閉上眼睛,瘦弱的胸腔艱難地上下起伏着,氣管都因爲無措和慌張痙攣了起來
。
再也見不到了……
爲什麼不帶我走呢,不是說好了帶我走嗎?我要離開那個地方。我要離開那個魔鬼和那個地獄,我答應和爺爺一起生活了,可是爲什麼你現在躺在地上,再也不說話、不笑了呢?
索性,爺爺你帶我一起走吧……
修躺在地上,小小的心裡卻充滿了生無可戀的悲愴感。
但是他總覺得這堂屋中有哪裡不大對勁,即使把眼睛閉合起來,他也覺得這屋子裡似有一道一閃一閃的光線。
修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疲憊的眼皮撐開,找到了那光線的來源——
堂屋裡的電話機上有一道一閃一閃的紅光,在這幽暗的室內如同一隻含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散發着妖異的紅光。
修勉強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電話機旁。
老人家裡的電話是有語音留言功能的,修的腦袋此刻完全是處於發木發僵的狀態,居然循着那光芒摸過去,並麻木地按下了收聽按鈕。
電話中傳來了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
“爸爸,我想了想,您一個人留在那兒不行,太冷了,我還是去接你一塊兒來過年吧,明天我們一起再重新過一個大年夜。我大約11點的時候到,您什麼東西也不用帶,到時候跟我走就好。”
修聽到這番留言,才如夢初醒一般,把目光投向了牆上的掛鐘,外面透進來的雪光把現在的時間照得一清二楚。
十點三十二分。
修嘴脣一哆嗦,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老人的兒子快要回來了?!
自己要怎麼交代?怎麼向老人深愛着的孩子交代?怎麼向那個從未謀面的、但卻間接地影響到了老人對待自己的態度的、小時候和自己一樣倔強的中年人?
修身體中沉睡的細胞頓時活躍了起來,一些被他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情緒,此刻也全數復活了過來
!
在地獄中的痛苦,無望,掙扎,憤怒……
在天堂裡的幸福,快樂,安逸,溫暖……
最後,所有的情緒都消散了,只集中在了“憤怒”之上!
在修體內,極度的悲傷漸漸轉化爲了極度的憤怒:
要不是因爲武誠!
要不是因爲那個惡魔!
他毀了自己的生活。毀了自己的一切,到現在還把他唯一能感受到幸福快樂的源頭毀掉了!
直到這時候,修才發現,自己和武誠的確是親生父子!
他們的體內,全都隱藏着一頭暴虐的野獸,只要那頭野獸被激怒,它就要將激怒它的人盡數撕碎!
而現在,修身體裡的野獸,正在漸漸地復活……
他轉身出了老人的院門,回到了那座地獄裡。
武誠正在牀上睡得雲裡霧裡。滿身都是骯髒的酒臭味和嘔吐物的味道。還瀰漫着一股詭異的油漆味。
武誠之前本來打算把家裡掉了漆的桌子好好漆一漆。但自從染上賭癮後,他就把原本找好的劣質紅油漆丟在了一旁,弄得房間裡充滿了油漆的臭味。久而久之,修也就習慣了。
修看不見躺在黑色陰影裡的那個所謂自己的父親的樣子。卻能清楚地知道,他肯定是衣服褲子都沒脫,整個人像一坨大型垃圾橫臥在牀上,衣服的前襟上還沾了一片嘔吐物的痕跡,枕頭上還留下他骯髒的口水漬,油膩膩的頭髮支楞着,散發出一股奇異的腥臭味。
修進門時,他發出一陣嗚嗚嚕嚕的夢囈聲,然後翻個身。繼續發出深沉的呼嚕聲。
修沒開燈,躡手躡腳走到牆角,那裡擺着一排一排武誠喝空的啤酒瓶
。
武誠習慣把喝完的啤酒瓶攢起來放在一個房間裡,也不願賣,好像那一大排一大排壯觀的酒瓶子就是他的軍功章和榮譽證明似的。但因爲最近那個房間的地面已經被擺滿了,武誠就把多出來的瓶子轉擺到了堂屋中。
堂屋的窗戶沒關,吹進來一陣寒風,酒瓶子嗚嗚地響起來,像是首調子簡單的哀樂,倒把修嚇了一跳。
所幸,武誠的呼嚕聲依舊是那麼嘹亮。
因爲四周實在黑得厲害,只能藉着窗戶透進來的一點月色判斷周圍的境況,修怕碰倒了一兩個酒瓶,把武誠吵醒,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最外側的一個瓶子,然後仍是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武誠的牀前。
他的動作很輕,也很敏捷,好像這樣的動作,已經在他腦中設想過無數次了。
走到熟睡的武誠旁邊, 舉起瓶子,衝着他的腦袋砸下去……
修站在他的牀邊,擋住了從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屋內又沒有燈,看不到武誠的位置,但根據他響亮的呼嚕聲也可以判斷個八九不離十,哪裡是他的頭部位置,修能夠清楚地感覺到。
修緊張得快不能呼吸了,他這才發覺到手裡的瓶子很沉,像是裝了什麼東西,修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個瓶子裡肯定裝的是武誠還沒有喝完的酒。這對修來說反而更好,因爲能夠更順利地一擊致命。
修揚起手裡的瓶子,他手底下就是打着呼嚕睡得香甜的親生父親武誠,但那一擊他遲遲落不下去。
你不要解脫了嗎?
你不殺了他,劉家老人的仇誰來報?憑武誠狡辯的能力,說不定真的能顛倒黑白!老人已經去世了,不能再背上偷竊的罪名!
再說,老人的死,也的確是因爲他自己失足落下梯子,幾乎算是死無對證……
而且,你不殺了他,你自己早晚會死在他手上,那些追債的人會放過自己嗎?
武樂修,你還在猶豫什麼?
儘管有無數種理由在修的腦海中飛掠而過,他終究還是慢慢垂下了手
。
他不能幹這個。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要是殺不了武誠,要是被發現了,會有什麼後果,修完全不清楚。
人總對未來未知的事情抱有莫明的恐懼,既然不敢,所以這種事,想想也就夠了吧?
修準備把酒瓶子放回原來的地方,自己離開。
只要遠離他……說不定……
這時,一輛汽車開進了狹窄的巷子內,那就是劉家老人的兒子的汽車。
他是來接他的老父親的!
車子從衚衕裡穿行而過,前車燈刷一下把室內照亮了,也把修的臉照得一下子失去了人色!
武誠的左手上,握着一大盒避孕套,胸口還搭着那條他曾逼自己穿上的連衣裙!
修不再猶豫,舉起手,將沉重的啤酒瓶,向那不斷髮出重重呼嚕聲的方向死命砸了下去!
紅色的液體濺到了他的手上,卻冷冰冰的,濃烈的油漆味薰得他的喉嚨一陣癢,卻也把他的情緒刺激得越發瘋狂:
這個瓶子裡,裝的就是武誠準備用來漆桌子的紅油漆,重量要比普通的啤酒重得多,砸在人的腦袋上,或許死得能夠更快!
去死!去死!去死!你們全都給我去死!
他也在那個瞬間,徹底變成了修羅。
武樂修,再也不能有人這樣對你了……
武樂修,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在很多年後,修都覺得那是命。那道來自劉家老人兒子的車燈,改變了他所有的命。
這好是不好,對是不對,誰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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