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女幾山的時間比預期的晚了大半個月,狴犴不在,聽山下的村民說,他是回來過一次,沒等到她人,就又走了。
“他不會懷疑我賴賬吧……?”唐小棠謝過了放牛的小牧童,不無擔憂地自言自語。
“狴犴是世間公平正義的主宰者與維護者,他願意提前將碎片交還給你,就是相信你不會賴賬,再等等就是了。”辭霜道。
東海之行收穫頗豐,東海龍王敖廣聽說她要去幻世找人,二話不說將敖夜從南海召了回來,又派辭霜親領百名蝦兵蟹將隨行,唐小棠哪有過這麼大陣仗的出行,忙不迭地拒絕。
左推右推,最後雙方各讓了一步,辭霜敖夜兩人領二十人小隊護送她,沿路開銷東海全權包攬,又塞了兩大箱海產,敖夜更從南海帶來了母后妙澄的一盒珍珠,說是給她將來嫁人的時候戴,搞得唐小棠又羞又窘,最後只好收下,留了兩袋撫仙湖酸筍給他們嚐鮮,聊表謝意。
抵達女幾山後,蝦兵蟹將們四散分開,打狴犴的下落。
狴犴不像大哥囚牛,專注大澤三千年,人盡皆知,他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裡,一會兒爲睚眥找血豆腐,一會兒又去研究狻猊的腦袋,在女幾山也只是短暫逗留,蝦兵蟹將們問東問西,最後在一處河灘上找到了牧童,才問出了狴犴的下落。
牧童騎在大青牛上大嚼特咽敖夜給的蝦乾,搖頭晃腦地多嘴道:“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啦,不會超過三個月。”
“三個月還叫很快?”有小兵吃驚地問。
“很快的啦——”牧童拖着長長的調子說,“他做完一件事都會回來這裡,我和他認識三年了,真的,不騙你們。”
唐小棠笑了笑,一手遮陽,仰起頭來又問:“那你和他關係很好囉?”
牧童得意地點點頭:“對呀。”
難怪說話方式聽起來都有點像,唐小棠的印象裡狴犴就是個萌正太,虎頭虎腦的,和這小牧童看起來年紀相仿,應該是玩伴兒,就說:“那你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他有個哥哥叫狻猊,他對你說起過嗎?”
牧童搖頭:“沒有啦,他從來不提家裡人,以前我問起來,他說他的根在這裡,所以不管走多遠都一定會回來看看,我猜他家裡的人都死光啦。”
牧童的童言無忌令所有人都笑了,敖夜留意到他話中的一個細節:“他的根在這裡,或許不一定是說他的家人葬在這裡,也可能這兒有什麼令他覺得十分依戀的事物,你們通常在哪兒玩?”
“翻過那邊的山包有個湖,湖水五顏六色的可漂亮啦,”牧童遙遙一指西邊,“我們最愛上那兒去玩,他經常坐在湖邊一坐就是大半天呢,我就是在湖邊認識他的。”
太陽已漸漸西沉,小牧童要回家了,衆人只得與他話別,前往他所說的湖邊去安營紮寨。
這回出行的隊伍不同往常,人數龐大不說,只有唐小棠一個姑娘,萬萬不可能讓這麼多人全都住進封印裡,不過慶幸的是,蝦兵蟹將都是水生物,有湖泊恰好可以供他們棲身,十分方便。
“找到了!在這邊!”
牧童口中的湖泊其實只是個水塘而已,唐小棠撥開樹叢走上前去,辭霜正指揮着手下小兵們拾柴生火準備做飯吃,敖夜站在湖岸上,不知在看什麼。
湖向內呈碗形,坡度平緩,可以看得出層層乾涸留下的舊時水位線,湖現在的面積只有普通游泳池那麼大,但如果下一場大雨,將湖泊填滿,比起X大的芙蓉湖也不遑多讓了。
敖夜眉頭緊皺,神情專注,唐小棠順着他的視線去看,什麼也沒發現,就問:“你在看什麼?”
“我在推測這湖泊最近的一次水滿是什麼時候,”敖夜低頭指着腳下的雜草,“你看,我們腳邊的這種草叫爬地龍,是三年生草本植物,喜旱喜陽,只需要很少的誰就能存活下來,但是它們生長緩慢,要從一棵草籽長成現在這樣密密麻麻……”
唐小棠問:“要十幾年?”
敖夜緩緩搖頭:“要上百年。”
湖水清澈,如鏡的湖面倒映着橘紅色的晚霞和霞光中褐紅色的樹葉,確實十分漂亮,但並不像牧童所說的那樣五顏六色——要達到像五彩池那樣的效果,不說土壤中的金屬離子,就是湖泊深淺也是很有講究的,顯然這個湖還差得遠。
辭霜聽到他們的交談聲,也走了過來,說:“雖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但狴犴卻是其中最與衆不同的一個,他活着的方式和人類、妖怪、甚至和神仙都不太一樣。”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唐小棠一聽就來了興趣,忙追問。
敖夜也好奇地道:“我從沒見過狴犴,不過倒是聽見過的人說,他一時一個樣子。”
辭霜比他們年長許多,見多識廣,此刻便解釋起來:“像小棠姑娘見過的囚牛、睚眥等人,都是和遠古神龍一樣不老的神獸,他們誕生以後,經歷數十年長成,然後就不再衰老。而狴犴不一樣,他的壽命彷彿一個獨立的輪迴,每過一百年就會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唐小棠奇道:“涅槃嗎?”
辭霜笑笑說:“嗯,差不多一個意思,據說他會像普通人一樣變老,然後死去,接着又會從舊的軀殼裡重新誕生,從嬰兒開始慢慢長大,一百年後又死去,重生。”
敖夜若有所思道:“難怪,不同的人見到的他,時而是青年,時而是少年,時而又是耄耋老人。”
辭霜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忽然半開玩笑地問道:“若你是狴犴,你會怎麼做?每一百年做一回新郎?品嚐不同滋味的人間百態?”
“……我沒那麼無聊,”敖夜似乎不喜歡這個玩笑,臉色變得有點難看,“若是真喜歡上一個人,就是對方死了,將來的千千萬萬年,我也會將他記在心裡,矢志不渝。”
唐小棠深表贊同:“我也是。”
辭霜只得一笑不語,蝦兵蟹將們生火做好了飯,三人就回到營地裡吃飯休息了。
天黑以後唐小棠就鑽進自己的帳篷睡覺,辭霜安排了人守夜,又叮囑敖夜:“早點睡。”敖夜心不在焉地應了。
夏夜的湖邊十分涼爽,唐小棠躺在帳篷裡,聽着外面清脆的蟬聲,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夢中也有沙沙如雨的蟬聲,一陣陣迎風擺盪,彷彿能浸透人心脾,明亮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枝葉照下來,折射出一個個耀眼的十字。
一個稚齡女童笑聲如鈴,似乎正在山間奔跑,邊跑,邊朝不知什麼人喊:“來呀,來追我呀,快來!”
眼前的畫面逐漸變化,唐小棠看到一個扎着藍色頭巾、髮辮烏黑的小女孩正在湖邊戲水,白白胖胖的小手掬起一捧水,潑向身邊一人。
那人卻只是個白色的影子,粗略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同樣包着厚厚的頭巾,留着短髮,手腳很長,小女孩向他潑水,他就擡起手臂去擋,叫着女孩的名字哎哎求饒。
“……桃!別潑,我認輸了,認輸了認輸了!哎、快住手,一會兒摔湖裡去了。”
女孩兒的名字叫某桃,但前面那個字唐小棠無論如何也聽不清,男人的嗓音清澈明晰,唯獨這兩個字發音含糊。
一大一小在湖邊潑水玩,然後又你追我趕地到處跑,男人故意放慢了腳步假裝追不上她,小女孩兒跑三步一回頭,不聽地叫着來呀來呀來抓我呀,嬉戲成趣。
唐小棠不知不覺微笑起來,想到自己剛認識朱槿的時候,也和那小女孩差不多大正是愛玩愛鬧,喜歡有人陪着的年紀,如果那時的朱槿沒有被困在晶簇當中,也能像這樣陪自己玩……
咦?自己能在夢中思考?這種感覺似乎很久沒有過了,上一次應該……是在妙澄的夢裡。
眼前畫面一收,只剩一片漆黑,一個白色的光點螢螢飛舞。
“李珩哥哥,等我將來長大了就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李大哥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七郎,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十年?”
“孩兒他爸,你看,當初我和我爹就是在這兒撿到你,你渾身都是泥,老大個人了,還跟只泥猴兒似的。”
“老不害臊的,說什麼下輩子,孟婆湯一喝,誰又記得住誰了,我這輩子能嫁給你,都是前面幾世修來的福氣,後面幾世就算要我給人當牛做馬,我也願意。”
光點漸漸淡弱下來,說話的人聲音也愈發蒼老。
“老頭子啊,你在下頭再等等我,老五去年也成親了,媳婦兒快生了,我怎麼也得親手抱抱這個小孫子才捨得走哇。”
人之一世,只在彈指一揮間,稚齡女童變作遲暮老太,丈夫已經先走一步,留下兒孫滿堂的她,獨自一人時,無盡的寂寞化作喃喃自語,在黑暗中久久迴盪。
七郎,七郎……那蒼老、哽咽的聲音,不斷重複呼喚着,令睡夢中的唐小棠也溼了眼角。
“小棠姑娘!”
帳篷上投映着辭霜的影子,唐小棠猛然睜眼,才發現天已經大亮了。
“小棠姑娘,你昨夜可聽見什麼動靜?”辭霜的聲音充滿焦急。
唐小棠打了個呵欠回答:“做了一晚上的夢,沒聽見什麼,怎麼了?”
辭霜懊惱唉了一聲,道:“殿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