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琴音收,囚牛側掌收住琴聲。
“好了。”囚牛小心地捲起古舊的竹簡,上面刻着國樂之祖伶倫傳給少昊的琴譜,聞此聲者可開陰眼,看到死後的世界。
唐小棠折膝正座在軟墊上,這時睜開了雙眼。
少昊含笑問:“感覺如何?”
唐小棠表情十分複雜:“曲子很好聽,就是……”就是眼睛有點忙不過來。
他們在金天神樹東南角的一塊寬闊的平臺上,是每年一次祭天的祭臺,四周無阻攔,視野極好,唐小棠一睜眼就看到無數亡魂滿天飄,冥界鬼差則揮着網兜在後面辛苦地追,到處都是七上八下竄來竄去的色彩,她不由感到頭暈目眩。
這就是陰陽師看到的世界?這麼混亂,不會讓他們分不清生和死的界限嗎?看到這些因不捨得與生前的親人分離而逃避鬼差的靈魂,要怎樣才能狠下心來,將他們超度?
少昊又道:“大澤是鳥兒的國度,凡鳥壽命短暫,雛鳥更是難以成活,每天死去的生命都有無數,但同時誕生的生命也數不勝數,這就是輪迴。”
“嗯。”他這麼說過了以後,唐小棠心裡稍微好受了一點。
如果自己做陰陽師,看得生離死別多了,一定會因爲不忍而陷入抑鬱的吧!但黃綺回好像一點兒也不受影響,看起來歡脫得很,這大概也是司徒嫣所說的“天賦”之一。
萬事俱備,東風起揚,可以上路了。
“我陪你一塊兒去吧。”顓頊驀然出聲。
“啊?你也要去?”唐小棠有點驚訝。
顓頊眉毛動了動,問:“還有誰也要去,小悅姑娘?”
唐小棠搖了搖頭:“現世的一個好朋友,陰陽師,幾個月前就說過要和我一起去,去還債。”
囚牛笑着插話道:“是黃家的少爺吧?上回和我們一起去找老二的那個小夥子。”唐小棠點點頭:“嗯,黃綺回,他總覺得是自己把老師給害死了,說一定要幫點忙,如果不讓他去,他會內疚一輩子,只好讓他跟去囉。”
“光是你們倆太危險了,”顓頊從少昊身邊的椅子裡站起來,面色肅然,“地府雖然有十殿閻王管理,但長困於地府中的都是些陰險狡詐、不知悔改之輩,你們兩個活人進到地府,生氣能傳百里之遠,難保不會有鬼魂動邪念,對你們不利。”
唐小棠眨巴着眼看他:“女媧娘娘也說一起去……”
顓頊:“……”
唐小棠捶着坐麻了的腿晃悠悠地起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危險什麼的應該倒是不會有,如果你想跟着一起去參觀一下的話,那就一起唄,反正車票不要錢。”
顓頊低頭緘默不語,和他手牽手的少昊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扯了扯他:“高陽,你跟我來。”顓頊沒精打采地點了下頭,扶他站起來。
二人離開了祭臺,囚牛仍在收拾伏羲琴,見他們走遠了,朝唐小棠小聲說:“顓頊大人今天看起來不對勁啊。”一大清早臉就埋在陰影裡,像是心事重重地,直到剛纔爲止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唐小棠上前幫忙:“可能是我昨晚上跟他說的話刺激到他了。”
囚牛露出好奇的表情:“你說了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伏羲讓轉述的那幾句、提醒顓頊不要嫉妒別人的話,但是唐小棠說完以後,面前的顓頊表情實在太詭異了,才讓她覺得是不是昨晚的後遺症。
顓頊當時的表情,雜糅了憤怒、悲傷、失落、不甘……等等無數種情緒,瞬息萬變,甚至有一瞬間唐小棠覺得看到了些近似仇恨的東西,但只是極短的一兩秒,就消失無蹤了。伏羲的話明顯是話中有話,唐小棠不知內情,但也能看得出,顓頊一定是被看穿了,纔會露出那種表情。
“也沒什麼,是他自己的事,幾千歲的神了,應該知道怎麼調節。”唐小棠覺得還是不該對別人說,就含糊其辭地蓋了過去,好在囚牛也不八卦,見她不說,也就不追問了。
回了一趟現世,黃綺回本來在出外景,接到她電話馬上甩下一身行頭和七八個工作人員,光速飈回學校收拾東西。
女媧從頭晚上起就在封印裡等着了,小日光鳥簡直要被她玩壞了,乾脆飛上天去死都不下來,生怕被拔了毛烤成叫花雞。
“可以上路啦!”唐小棠拖着黃綺回進了封印,朝正在苗圃裡玩泥巴的女媧揮手。
黃綺回背着一個巨大的包,有過之前看他從包裡掏出一個乾坤的經歷,唐小棠很是懷疑他這次到底帶了多少裝備,上次去不周山,他從自家六叔手裡借了一堆裝備,這回不會把人家所有家當都搬來了吧?
女媧歡歡喜喜蹦過來:“哇,好大一個包,裡面裝的是什麼,好吃的嗎?”說着就跳上去扒,黃綺回被扯了個趔趄,趕忙卸下揹包,打開給她看。
包裡意料之中的有單反、筆記本電腦、便攜電源等一堆電子產品,意料之外地還有好幾匝各種顏色的符紙、防狼器、雙節棍、急救包、兩套清朝太監的藍色布袍含兩頂帶長辮子的帽子,以及一個裝着大蒜、十字架等等古今中外辟邪道具的鐵皮盒子。
女媧從旮旯角里翻出一包甜言物語的橡皮糖,歡呼一聲抱着跑了。
唐小棠狂暈:“你這都帶的些什麼!”
黃綺回認真地把被女媧翻亂的東西依次裝回去:“這都是大家的心意,符紙是司徒嫣讓司徒長琴給準備的,防狼器和雙節棍還有剛纔那包糖是你們宿舍那個秦萌萌讓溫婷帶來的,溫婷把她二十年來的收藏全都貢獻出來了,哦還有急救包,急救包是讓哥和他大哥大嫂準備的,在我宿舍櫃子裡躺了一個多月了,害我零食都沒地方放。”
“那這兩套衣服是怎麼回事?”唐小棠拎起那長得拖地的太監衣服,“你不會真以爲地府裡就跟電影裡拍的一樣,滿地都是太監在跳吧?”
黃綺回掂起一頂帽子扣在頭上,笑嘻嘻地說:“這是僞裝啊,穿上這個,再把這個符貼在腦門上,鬼就分辨不出你是生是死了,我好不容易借來的,用完還要還的!”
唐小棠一臉嫌棄的表情:“要穿你自己穿,我死都不穿。”
按照常理,人只有死了纔會被鬼差帶到地府,但其實活人也是可以進去的,而且唯一的入口就在幻世西南隅的懷陰山。懷陰山有條河從山腹中流出來,河水常年血紅腥臭,偶爾還會有骷髏順水飄出來,當地人都說那條河是從陰曹地府流出來的,是忘川的下游,如果溯游進山腹中,就能進入地府。
這傳言真假摻半,懷陰山確實是活人進地府的唯一通路,但是並非任何人都能進得去,更不是什麼人都能出得來的。
女媧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全是軟糖,一邊努力嚼一邊說:“普通人要想進地府可麻煩啦,必須把上三代下三代的直系親人都殺光,纔可以哦!而且這樣的人進去以後就別想再出來了。”
三人站在懷陰河邊,血紅的河水滾滾而出,遠處的洞穴就像一張吃人的大口,陰森森地笑着,等他們自投羅網。黃綺回去找村民借來了漁船,唐小棠跟擺渡人學掌舵划船,還得準備上一會兒。
“有了崆峒印就一定能回得來嗎?”黃綺回雙手揣在衛衣的兜裡,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河面。
女媧從包裝袋裡抖出最後一顆糖,搖頭晃腦地說:“你害怕了?如果害怕的話,可以留在這裡等我們哦。”
黃綺回搖搖頭,抓了抓臉頰:“我只是怕她白忙活了幾個月,最後還是把命留在下頭了。”
女媧嚼着最後一顆糖“唔”了一聲,含糊地說:“何(可)以圍(回)來了啦。”
“我從小接受的觀點就是生死有命,身邊的人都告訴我,死是一件很平凡的事,不必難過,也不必去阻止、去挽回,”黃綺回遠遠地看向在船上搖搖晃晃的唐小棠,慣於賣萌耍癡的臉上流露出的是與往日性格嚴重不符的憂慮,“逝者已矣,又何必一定要把死去的人再救活呢?”
女媧笑了:“你喜歡小棠對吧?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又得知有辦法可以救活她,你救不救呢?”
黃綺回默默搖了搖頭,然後說:“如果是那樣,我只會把她放在心裡,一輩子。”
女媧舔着手指道:“這就是你和她的區別啦,你打從心底裡就不相信死人可以復活,其實在幾千年前,別說死人可以復活,就是神死了也能復活呢,現在之所以不行了,就是因爲你們凡人都覺得‘不行’、‘不可能’、‘不應該’。”
黃綺回有點意外地看着她。
“神從來沒有說過這個不準那個不許,所有的限制都是你們自己給自己設下的,不是不想去做,只是不相信自己做得到,所以做得到的事也就變得做不到了。”
女媧指着唐小棠說:“想做,去做,堅信自己做得到,像小棠那樣,那麼不管遇到的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解。自由的心就是改變一切的力量,當你相信自己做得到的時候,我們就在你的心裡。”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黃綺回似懂非懂,女媧又擺擺手,笑嘻嘻地說:“算啦算啦,在一個信奉死亡的家裡長大的孩子是不可能一下子接受這種事的,就當我沒說過吧,糖還有沒有?”
黃綺回從口袋裡翻出一顆酒心巧克力遞給她,女媧心滿意足地吃了,然後說:“你比那隻臭狐狸看着順眼多啦,記住囉,小棠一生有三次魂飛魄散之劫,現在還有一次……到時候可就全看你的啦。”
說這話的時候,她稚嫩的臉上表情諱莫如深,一直到很久之後,黃綺回才弄明白這句話裡真正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