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色的洗衣盆裡開水冒着熱氣,唐小棠用臉盆接了半盆冷水,兌一點,伸手試一試。
“這盆簡直醜爆了。”兔子嫌棄地踢了一腳盆邊。
“老師你少作了,趕緊進去,”唐小棠五指一張,彈它一臉水,“好好的吃個飯也要欺負人家小白龍,傳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你以大欺小。”
兔子哼一聲,爬進盆裡,整個身體淹到水下浸溼,噗突噗突吐幾個泡泡,翻來又滾去,唐小棠擠了一手沐浴露,抹在它身上,然後用小方巾順着毛擦洗。
秦萌萌下課回來,把包往桌上一扔,就要到陽臺上來洗手,見唐小棠在洗兔子,頓時大吃一驚:“小棠!兔子怎麼能洗呢,會生病的!”
“不會啦,你看它不是挺健康……”才說着,盆裡的兔子兩腿一蹬,做出一副快要被淹死的樣子來,唐小棠嚇得趕緊把它拔出水,“喂喂,你沒事吧,醒醒啊!”
兔子閉着眼不動,秦萌萌遺憾地嘆氣:“可憐了這隻兔子。”洗了手又出了宿舍。
唐小棠在陽臺上愣了幾秒,搖了搖手裡的兔子:“老師?真的淹死了?老師,你別嚇我,快醒醒,老師!”
正要湊近了聽聽它還有沒有鼻息,兔子突然猛甩頭,抖了她一臉的水。
唐小棠:“……”五官皺成一團,趕緊回頭去找毛巾擦臉。
兔子又蹦又跳地跟進宿舍,笑得要斷氣:“你怎麼這麼好騙,裝死你也能信,哈哈哈哈笑死爺了哎唷喂……”
唐小棠擦掉一臉的水,又氣又好笑:“你就會欺負我了,窩裡橫,算什麼本事!”
兔子笑得肚子疼,跳到她坐墊上去蹭身上的水,蹭得一身半乾的毛像塗了髮膠一樣立着。
“老師,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一點兒都不好笑。”唐小棠把它抱起來,拿專用的小梳子給它梳毛。
兔子被伺候得很舒服,漫不經心地問:“我要是真死了,你會哭不?”
唐小棠很認真地點點頭:“會,你剛纔要再拖一會兒沒動靜,我沒準就真哭了。”
兔子沉默下來,任她梳着一身白毛,好一陣子才說:“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常態,你們人類還把婚喪並稱紅白喜事,既然是喜事,又何必要哭?”
唐小棠沒有回答,替它梳理好了毛,就開始寫作業,兔子在她腿上發了一會兒呆,默默地跳下地,爬進了自己的窩裡。
……究竟是爲什麼呢?
“因爲人和人相處了以後會產生感情,人死的時候,死的不光是生命,還有感情。”
封印空間內,司南依舊倚着泉眼,像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般,不緊不慢地說:“盤古開天地,女媧造萬物,人只是這茫茫宇宙中的一個小羣體,爲何舉凡這世間有靈性之物修爲到了一定境界,都想要化爲人形?正是因爲如此。”
朱槿木着一張臉,背靠亂石堆,與它各在一頭。
“人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有愛,有恨,所以重感情,喜相逢,傷離別,”司南說着,吁了口氣,“你成精尚在我之前,又在萬丈紅塵中摸爬滾打過,我以爲這些道理你早就明白了。”
朱槿緩緩搖頭:“從前或許是明白的,被關了一千多年,又退化了。”
司南呵呵笑道:“不妨,重頭再學就是了。”
十一點三十分,宿舍斷電,唐小棠爬進來給仙草澆水,卻發現朱槿已經蹲在苗圃前,水聲嘩嘩。
“老師?”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懶兔子也動手澆花。
“你明天有早課,早點去睡吧。”朱槿頭也不回,將水瓢扔進一旁的空桶裡。
唐小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又看他好像有心事,不想搭理自己的樣子,只好乖乖出去睡覺。她走後,朱槿向後一坐,對着前方無盡的黑暗發起呆來。
喧鬧的宿舍區在斷電後慢慢安靜下來,偌大的校園中,只有一行行路燈投射出鵝黃色的亮光,串聯起一片片宿舍園區。
凌雲樓下的一盞路燈旁,凌亂碼放的自行車堆裡突然亮起一小簇光,光暈時明時暗,從一輛老舊得看不出年代的自行車坐墊下鑽出來,螢火蟲一般飄啊飄,飄到路燈下,拉長爲人形。
四五歲孩子的個頭,清秀的小臉上帶着幾分怯懦,小手抱着燈柱,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
她穿着一身黃底白色波點的連衣裙,露着細細的胳膊和小腿,很像是附近農家營養不良的小孩,但又渾身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在路燈的遮掩下才稍微不那麼明顯。
“也不在這裡……到底去哪兒了呢?”小女孩有點難過地自言自語。
她茫然無助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距離最後一次見面也已經過去了兩年,那個活潑愛笑的人類大哥哥,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她還記得自己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人類大哥哥和一羣朋友一起騎着自行車到她家門口來玩。
那時的她還在媽媽的懷裡,經不起風吹日曬,只能遠遠地聽着他們說說笑笑,看他們有的人戴着手套,有的人揮着球棒,將一個白色的小球扔來扔去。
這羣人平均一個月要來兩到三次,她家旁邊有一棵樹,那個人類大哥哥總是把自行車停靠在那棵樹下,當時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就問媽媽,媽媽說那是能帶人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一種工具。
人類大哥哥一定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她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遠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大哥哥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也像自己的家一樣漂亮,或者更大,更美。
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去遠方的願望,秋風吹起的時候,她在心裡默默祈禱,請把我吹到那輛自行車上去吧,我要跟着大哥哥去遠方看看。
秋風彷彿知曉了她的心意,真的牽起了她稚嫩的手,將她從媽媽的懷抱中帶走,放倒了那輛斜靠着的自行車後座上。
車輪轉起時,周圍一成不變的風景突然像被拉扯着一般後退,她高興地站在金屬後座上,扶着大哥哥的肩膀,極目遠眺,筆直平坦的水泥馬路無限延伸,絢麗多姿的未來正在向她招手。
“哧……”頭頂上的燈泡突然暗了下來,似乎是用得太久燒壞了,小女孩發光的身體立刻在黑暗中凸顯出來,她趕忙縮成一個小點,藏回了自行車中。
夜盡朝來,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唐小棠嘿咻嘿咻地蹬着自行車把司徒嫣送到五號樓,正準備到圖書館後面的林蔭道上背一會兒書,彎腰鎖車時,忽然覺得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看着自己。
唐小棠環顧四周,沒發現什麼不對勁,以爲自己又疑神疑鬼了,於是聳聳肩抱着課本繞到林蔭道去。
剛一坐下,那種被人盯着看的感覺又來了,對方似乎沒有敵意,難道是偷窺狂?唐小棠迅速檢視自己全身,沒穿什麼透明鏤空暴露的衣服啊,怎麼會惹來偷窺狂呢?
一二節課的鐘聲敲響,林蔭道已經幾乎沒什麼人了,唐小棠假裝捧着課本“專心致志”地邊走邊背,注意力卻完全不在語法上,眼角不斷偷瞄着周圍的樹叢草叢,提防會從什麼地方竄出一個猥瑣大叔、不,猥瑣學長。
“沙,沙沙……”矮樹裡發出些響動,唐小棠嘴裡繼續背書,課本往腋下一夾,貓步上前,兩手猛地撥開了樹叢。
一隻喵星人仰頭,細細的瞳孔瞥她一眼,嗖地一聲竄得沒了影。
原來是隻貓,唐小棠鬆了口氣,心想自己真是神經過敏了,轉個身就在矮樹前的涼椅上坐下,繼續背書。
今天要抽考的對話是家庭成員介紹,唐小棠搖頭晃腦地念道:“我的家庭有爸爸媽媽和我,還有一隻烏薩基(日語:兔子)……”說時遲那時快,她助動詞還沒出口,身後的樹叢裡就傳來“嗚哇”一聲孩子的大叫,唰地一陣風擦着臉頰吹過,碎葉亂飛,一團黃白交織的東西摔了出來。
唐小棠嚇得一愣,繼而看清楚了,原本應該是留在宿舍睡懶覺的兔子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正死死咬着一個渾身發光的小孩兒不鬆口。小孩兒只有十來公分高,活像個芭比娃娃,短短的頭髮上全是雜草樹葉,一隻胳膊被兔子咬着,痛得哇哇大哭。
“就是這個傢伙偷了你的自行車,哼哼,還是被我抓到了吧,”兔子得意洋洋地扭着屁股,“唔,聞起來真香啊,我不客氣了……”
“老師等一下!”
大板牙即將咬斷小孩胳膊的千鈞一髮之際,唐小棠兔口奪食,將人解救了出來:“這麼小的孩子你怎麼下得去口!”
兔子瞬間發飆:“誰管它是大是小,快點給我放下!那是我今天的點心,我早就跟你打過招呼了的!”
唐小棠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裡瑟瑟發抖的小孩,又看看兔子,躊躇不定:“可是她還那麼小……”
兔子冷冷眯起金色的眼:“小就可憐,如果是長大了的就不可憐嗎?牛要吃草,人要吃牛肉,將來微生物還要分解人的屍體,誰可憐?誰都不可憐,弱肉強食就是這個道理,難道你還能和整個大自然作對嗎?”
唐小棠無言以對,抓着那小孩的手微微鬆了勁兒,小孩覷到機會,馬上從她手裡掙脫出來,奮力跳向樹叢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