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凌晨時分, 天還未亮。亦苒兒早早便起了牀,開始着手收拾一切。
來不及褪去寒氣的早春,錯誤地讓人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
紅箋跨着一個大包袱走在後面, 猶疑着問:“姑娘, 我們真的要離開嗎?”房間裡明滅來定的燭光下, 隱約可見她眼底的擔憂。
亦苒兒緊了緊背上的小包袱, 語氣堅決:“必須離開。”
說罷, 輕輕推開房門,銀白色的月光灑落一院。偶爾可瞧見遠處起伏不定的山巒,在夜的掩飾下, 猶如一副安靜的墨水畫。
“那位軒轅公子,其實他……”
“紅箋。”亦苒兒停下步子, 轉過頭, 臉上表情從未有過的凝重:“你記住, 他不是我們這些人能碰的。”
“姑娘,你何必呢, 紅箋能看出來,他是……”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亦苒兒搖了搖頭,提步朝前走,頓了頓又道。“我必須離開, 紅箋, 我知道, 這些日子你跟着我也辛苦了, 汣汣只讓你護送我出國, 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一個人可以的。”
“姑娘, 你胡說什麼啊?”紅箋取下她肩膀上的小包裹跨在自己身上。“我只是心疼你,明明有很好的歸屬,卻……唉。”搖搖頭,一臉無可奈何。
“好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們走吧。”亦苒兒說罷,一把拉開了院門,木質院門發出“嘎吱”響,門外的軒轅軻身影冷清而孤寂。
還是昨天離開時那身白色長袍,黑髮在風中輕輕飛舞着。如水的月光下,她突然有點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你答應過我什麼?”他跨進一步,聲音有些冷。
亦苒兒低頭後退一步,臉上表情執扭,不言語。
“我沒有逼你,你……”軒轅軻臉上咬了咬牙,“你就算不爲自己打算,也該爲肚子裡的孩子打算吧,就這樣離開,你的身子受得住嗎?”
又是沉默,似乎面對她不想提的問題,她給予他的永遠只是沉默。
“好了,丫頭,你也知道我很忙。”軒轅軻最終妥協,扶着她準備進院子。“我過幾天就回去了,不會再來打擾你,你好好呆着吧。”
亦苒兒卻是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用沉默表示反抗。
軒轅軻收回手,緊握成拳放在兩邊,靜靜注視着她。黑暗中,兩人無聲對峙了一會兒,他看到她的身體因爲冷在寒風中瑟瑟發着抖,最終還是不忍:“既然你如此不待見我,我會如你所願,現在就離開。”說罷,轉過身,離開了。
銀白色的碎月灑落一地,他的背景悽清而孤寂。遠處起伏不定的山巒,似一頭喘氣的野獸,隨時會跳出來撕咬人。遠處,村口傳來一兩聲狗吠,然後又徹底歸於平靜,應該屬於這座小山村的平靜。
之後的一個多月,她都沒有再見過軒轅軻,亦苒兒以爲他真的信守諾言,離開了。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份。這日,天氣很好,亦苒兒早早就起來了。坐在院落中無所事事地曬着太陽,紅箋去隔壁王媽家幫忙了。
早上起來時,肚子就一直有些隱隱作疼。但是,前幾天也有過這種狀況,所以並不甚在意。
到了中午時,她整個人已經痛得直不起腰了,肚子似乎在不停地下墜,下墜,她這才意識到,可能要生了。
她忍着劇痛走出了院門:“紅箋……”
沒有反映,門口的樹葉被風吹得在風中打轉,發出沙沙的抗議聲,卻沒有一個人的聲音。
肚子的疼痛越來越明顯,她嘴脣都要咬破了,可是紅箋還是沒有從隔壁的院子裡出來。
這時候,她才感覺到害怕,懷胎十個月,再辛苦她都忍過來了。
可是,如今,面對一個即將出生的新生命,卻沒有人來幫忙迎接,她真的感覺到了害怕,怕自己做不好,怕孩子……
整個身子因爲疼痛無力地隨着門框滑落,最後坐在了門欄上。模糊的視線中,她又看到了那個白衣少年,踩着一地的落葉,臉上表情焦急而緊張。她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她就知道,他說的離開不過是讓她心安罷了。
殤國王宮。
金碧輝煌的昭華殿內,墨塵殤一身藏青色長袍,高高坐在屬於他的王上寶座上,面前是堆成山的秦折。
汣汣一身杏黃色宮服,安安靜靜靜候在一旁,偶爾爲他添點茶水,或是扇扇風。
大殿內,壁爐青煙嫋嫋,似有似無的龍誕香索繞鼻間,沒有讓他感到神清氣爽,卻反而多了一絲錯覺。
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坐在書桌後面認認真真看着奏摺。她小心翼翼將臉湊到他面前,嘿嘿笑道:“大叔,我餓了……”
其實,並不是她餓了。而是他一整個下午沒有進食了,她在擔憂。
……
兩名待女低着頭守在一旁,再往前是數名待衛,大殿門口的玉公公拿着一把拂塵不停地走來走去,偶爾看一眼殿內的情況,眉目有些擔憂。
這便是他現在的生活,坐擁萬里江山,享無邊寂寞。
“王上!”兩名黑衣男子至殿外小跑着走近。
殿中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王上一直養在身後的暗影,是曾經跟着王上夜闖慕容府,將權傾朝野的慕容丞相擒拿下的功臣。他們立了大功,卻又隱居幕後,只是偶爾會出入昭華殿,同王上講一些事,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
“參加王上。”兩名暗影走近,對着墨塵殤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墨塵殤放下手的摺子,輕輕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一旁的汣汣見狀,立即將一邊沏好的茶遞了過去。
墨塵殤輕輕擺了擺手,臉上表情不冷不熱。身子輕輕往後靠了靠,對着下面的兩名暗影道:“說。”
汣汣有些尷尬地將雙手收回,貝齒輕咬下脣,卻又無可奈何。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當初,她求他留自己在王宮時,就信誓旦旦地承諾,絕不會有任何奢求。
兩個暗影聞言,有些爲難地看了一眼四周守着的侍叢,臉上表情不言而語。
墨塵殤對着四周的人輕輕擺了擺手,神情不急不耐。太多太多次失望,已經另他懷着太多希望的心漸漸得麻木不仁了。
只是,有些。屏退左右手,還是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有消息了?”聲音很輕。
這兩個暗影便是他派出去尋找亦苒兒的領頭者之一,他們擒住慕容丞相,剛立下大功,三天後便接到了下一個命令:尋找易姑娘。
汣汣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離開時還回頭看了一眼王座上高高在上的墨塵殤,與地面上跪着的兩個暗影,臉上表情有些複雜。聽到他的一句:有消息了?
心還是狠狠抽疼了一下,最終關上門,走了出去。
剛轉過身,便見到汣汣閣的大丫鬟急急跑了過來,輕聲耳語了幾句。
“啪”的一聲,汣汣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迎聲碎成兩半,裡面的茶水灑落一地。
一旁來來去去的玉公公聞聲小跑過來:“唉喲,娘娘你沒事吧,快來人,收拾乾淨,收拾乾淨,別傷着娘娘了。”再一個擡頭,汣汣娘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昭華殿門口了。
大殿內。
墨塵殤依舊坐在屬於他的王上寶座上,見下面兩名暗影只是底頭不回答,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句:“說吧。”身子輕輕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兩位暗影跪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有些不敢開口。但是讓王上等待他們開口,他們卻是萬萬不敢。
最終一個個子稍高點的壯了壯膽子,顫巍道:“回王上,屬於……屬於們找到易姑娘的下落了。”
墨塵殤原本輕輕閉着的雙眸驟然睜開,直起身子。他以爲他聽錯了,特別不敢相信地重複了一句:“你……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兩人將頭低得更低了:“回王上,屬下是在十幾天前看到易姑娘的,她正……”
墨塵殤已經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一陣風似的捲到了兩個暗影面前。他曾經下達過死命令: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地點,找到她,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她平平安安帶回來。
“快說!”墨塵殤死死盯着回答的暗影,命令。
感覺到他的王者之風,兩人似乎更害怕了,可伸手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豁出般道:“屬於們是在周國王宮裡面找到易姑娘的。”
墨塵殤滿是希望的臉就這樣一寸寸冷下去,越來越冷,越來越冷,白癡似地問了一句:“她……她怎麼樣了?”
已經將最壞的消息說出來了,後面的話似乎就順暢多了。另一名暗影沉聲回答:“易姑娘很好,屬下剛開始也想直接將她帶回王后,但是,她似乎才臨盆,旁邊還躺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聽他們說……”另一位暗影接着凜報。“易姑娘是他們新王上從外面帶回來的,以後是要承襲後位的,屬下沒能力……”
“胡說八道。”墨塵殤一個伸手,桌上的奏摺全部被推到在地,嘩啦啦一地的明皇色,觸目驚心。
玉公公聞言,已經打開了大殿門,一看到殿中的情景,又趕緊跪了下去:“王上。”
墨塵殤轉過身,額頭因爲憤怒的緣故青筋爆起。從沒有如此失態過,用手顫抖地指着門外,怒吼:“你們……你們……全都給孤滾出去……滾!!!”鼓起的眼神似乎要噴出火來。
兩名暗影見到這副場景,哪裡還敢多做逗留,連滾帶爬出了凌雲殿。
墨塵殤一隻手費力地撐在桌面上,另一隻手緊握成拳在放在身側,高大的身影不知是因爲激動還是憤怒在輕輕顫抖着。
那天,紫影過來凜報說她不見時,他還欺騙自己不可能,以爲她只是迷了路,這是她以前經常犯的迷糊。還帶着人翻遍了整座王宮。
可當他看到她桌上那張:“我走了”的紙張時,他連欺騙自己的理由都沒有了。
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就像她的人一樣;出現得沒有絲毫預兆,離開得無聲無息。
他從沒有如此絕望,如此萬念懼灰過。似乎一切都沒有意義,看着凌雲殿內原本因爲她而徐徐生輝的一切如今都變得麻木冰冷,他真的有想過,放一把火,將這一切燒得乾乾淨淨。管他什麼王宮,什麼仇恨;管他什麼子民,什麼天下,他什麼也不要,他只要她,只要她留在身邊。
沒有了她,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削掉慕容一氏的力量,將王位還給大哥,然後帶着她離開。她不喜歡王宮的生活,她討厭勾心鬥角,她喜歡自由,他比誰都清楚,所以,他給。
可是,她不要。他做這一切都是爲了她,她卻不信他,一個人離開了。
留給他的只有最冰冷無情的三個字:“我走了。”
他從沒有如此無力過,那麼努力地去對一個人好,想跟一個人私守到老,不管是她的前世,還是今生……
難道真如師父所說,她是他命中註定的劫。躲不掉,逃不了,只能硬生生受的劫難。
他開始恨她,恨她的不辭而別,恨她的無情無義,更恨她的不相信。可是,後來,他發現自己竟然會派人悄悄尋她,尋她的消息,尋她離開的足跡。然後,又漸漸想起她的好來,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帶給自己的快樂……
可是,如今,她竟然。離開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已經成了別人的妻,生下了別人的小孩。他的腦海裡自然而然浮出一個畫面:軒轅軻牽着她在草原奔跑,在他們身後站着的是他的母妃,母妃還是那般年輕漂亮,一如他九歲那年。母妃牽着一個小孩子,她說:瞧瞧你父王與母妃……
“不……”墨塵殤搖搖頭,整個身子倒退數步,胸口一痛,嘴裡涌起一股腥甜。他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場景出現,他不允許。
注意到桌子底下一張啓奏攻打周國的秦折。
他彎腰拾起,來到桌旁,取下一旁吊着的毛筆,揮筆寫下了一個“準”。
這一場戰爭,拖了十幾年,終究還是沒能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