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過去見他有什麼用處?除了那些廢話, 他還能說些什麼?”
握着工筆的手腕一提,沾着墨的細細筆尖收起,赫連琛的幽眸停在紙上那用筆精心描繪出的人像上, 眸中翻騰的, 是思念與憂愁。
他的阿月, 他竟是已記不起她穿女裝的模樣, 只能繪出那個一身官服女扮男裝的英氣形容, 可是他的阿月在閨房之中從來不是這副樣子的……她總是很溫婉,會陪着他,有時高興了喜歡粘着他, 累了就不耐煩搭理他,有的時候會很熱情, 可一旦如此便是在心裡憋着壞招, 生氣了就不說話, 氣極了說不定就直接上來咬死他……
一顰一笑,在心中的感覺都是那麼真真切切, 彷彿就在眼前一觸即到,可是,卻怎麼提筆,也無法繪出哪怕萬分之一。
“可他畢竟是皇上……”新榮忍不住道,這在北程的時候尚顧忌政和帝, 這一回南耀, 好歹乾元帝也是主子的父皇, 在宮中也算是倚仗, 可不能得罪死了。
“皇上?”赫連琛冷笑了一聲, 可眸子中映着那紙上的肖像是卻透出絲絲柔軟,“阿月不早就說過, 他這皇帝就是一廢物,算什麼皇帝。”
新榮的嘴脣動了動,到底是把想勸的話嚥了下去,看着赫連琛一瞬不瞬凝視在桌案上的眼神,這一副小小的肖像已是畫了一個月,今兒個應是完工了吧。
“還是沒有消息?”赫連琛的嗓音淡淡,這大半年的急切與希望,早已冷靜了下來,卻愈發在心底發酵蔓延,
“是。”新榮點頭。
“叫老頭子幫着找,難道也不行嗎?”赫連琛問道。
“那位大人說了,人海茫茫,找不找得着要看天意。”新榮道。
“天意?”賀琛的脣角勾起一抹譏誚。
他這輩子要改的天意還少嗎?
“退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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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乍暖還寒。
楚月出去了一回,準確的說,是小小地出去了一回,踏出了繡樓的大門,到前頭去迎接那個從廟裡吃了三年齋的楚家老太君回府,遠遠地隱在人羣堆裡頭,看不見楚家的大門,也看不清那老祖宗的模樣,就如當年恩榮宴中垂頭在人羣后頭一般,只能隱約看到前頭晃動的衣角,只是卻沒有一隻叫做絨球的白貓讓她得以在人羣中顯眼,所以只能繼續沉寂着。
楚家很大,不愧是百年的門閥世家,亦不愧是如今朝堂上的第一權臣,處處都透露着一種鐘鳴鼎食的華貴氣象,一草一木,似乎都帶着逼人的貴氣。
身爲一個江湖草莽,反正楚月是叫這楚府的景象震花了眼,只是出來後才知道,原來他們二房,竟然不是歸在楚府裡頭,但又歸在楚府裡頭。
這是一種很難解釋的現象,他們二房並沒有自立門戶,卻與那錦繡華麗的楚府之間建着明晃晃的高牆分隔開來,可又有門通着楚家的內宅。前頭又有另開一面的大門二門,內府外宅分明,雖未掛匾,卻儼然是一處門戶。
從格局上看來,既是屬於楚府的一部分,卻又不屬於楚府,按陶嬤嬤隱約透露的,二房的吃穿用度也從來不走楚府裡公中,丫鬟僕婢也不拿楚府的例銀。
這簡直……是鬧翻過?
楚月不禁有些幸災樂禍,卻明顯嗅出這裡頭的關係不尋常。
“陶嬤嬤,你說那老不死的和楚家這麼藕斷絲連的是爲了什麼?難道是爲了舊情復燃?還是被人掃地出門後還腆着老臉不肯滾蛋?”
從前頭被一路半脅迫着逼回繡樓,楚月悠悠問道。
當然,那口中的老不死的,指的便是她親爹。
“小姐,大家閨秀當注意言詞。”
果然,陶嬤嬤聽了楚月的話,眉心微皺,提醒道。
“好好好。”楚月從善如流地點頭道:“那麼,爹,和楚家這麼藕斷絲連是爲了什麼?莫非是想有一日能與本家重修舊好?”
原諒楚月,在說起楚家與她那個老爹的時候着實用不了哪怕一個鄭重的詞兒,不暗帶譏諷,簡直沒法兒開口了。
陶嬤嬤的臉色依舊沒有舒緩,但頓了頓,還是道:“不論是裡子面子,相國府都不會允許老爺真正自立門戶。”
相國,便是楚家家主在朝中的位置,
“喲喲喲,”楚月冷笑着道:“聽着這爹爹還真想着要自己單幹,怎麼着,還真是和他親爹家鬧翻了,這還回來做什麼,在棺材裡待着多好啊。”
“你……”陶嬤嬤終是沒崩住,擡眸看向楚月的眸光中帶着怒氣,卻只是一瞬既收,“老爹還等着聽小姐女紅課的結果呢,小姐不若好好回去練練那針法。”
“針法?”楚月一屁股坐上繡凳,對着鏡子將髮髻上的步搖簪子都卸了,涼涼道:“本少的暗器功法向來一絕,只要你們把解藥拿出來,本少保證眨眼間收了你們的性命,連針都不帶血的。”
“小姐的功夫厲害,但老奴只知老爺吩咐了,若小姐的性子還收不回來,今兒個就別吃飯了。”陶嬤嬤扳着臉淡淡說完,轉身便出了房門。
“呵……”楚月對着鏡子冷笑一聲,甩手將金簪步搖掃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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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含苞,春來綻放,幾度江南雨水,又是滿樹的亂紅零落成泥。
四月十二,相國府老太君六十大壽。
身爲一顆早已被安排上價值的棋子,楚月知道,自己既然已經落在了棋坪上,便不會只被留在原地,之前被關在繡樓的種種,不過是爲的將自己這個棋子磋磨地更加圓潤順手,然後推上軌道。
所以當有一天陶嬤嬤領着兩個丫鬟進來將楚月第一回正式盛裝收拾的時候,楚月就知道她這顆棋子終於開始走動了。
“小姐,等會兒進屋同老太君請安的時候,老爺也會在,您得好好記住奴婢教您的。”
從繡樓的門出來,再到連通相國府的小門處坐上軟轎,楚月悶在那一小塊的天地中也看不清相國府中的模樣,但想來與那日見識過的華麗也不會有甚反差,轎旁緊跟的是陶嬤嬤和新配的丫鬟,楚月也不能掀了軟轎兩邊小窗的簾子,只能從偶然被風挑動的轎簾縫隙窺視這地上或青石或鵝軟石的道路,憑着在轎子裡的感覺,猜測去那楚老太君院子的道路……哦不,從血緣關係上來講,楚月應該叫那個楚老太君一聲奶奶。
也不知走了多久,拐了多少個彎,反正楚月已是沒了當初要記路的興趣,從軟轎上顛下來的時候,楚月只覺着腦袋暈眩,胃中的感覺十分之不爽利。
閉了閉眼睛,楚月被丫鬟攙着擡眼看去的時候,只見着一座極大又莊重的屋子大門外頭的廊下站着成羣的丫頭婆子,一個個整齊地列在門兩邊,其中一個婆子笑着迎向前來,應是那種有些體面的人物,走到楚月跟前道:“姑娘來了,其他的姐兒哥兒都到齊了,就差您了。”
楚月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叫那句“就差您了”弄得心慌緊張的感覺,邁開那陶嬤嬤教的蓮步,一步一步緩緩地朝屋裡走去。
門邊的小丫鬟打了簾子,楚月踏進屋裡的時候,便聞到一股極重的味道,是上好的檀香,只是其中摻着許多其餘的味道,或豔麗或清新,生生將那悠悠檀香的味道攪糊了。
進了門朝右手拐,是站着的一羣密密麻麻的人,楚月的眸光飛快掠了一遍,然後微垂下,行禮,問安。
“月瀅見過老太君,祝老太君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嗓音清悅,卻是沒有什麼中氣,平白透出一種怯懦的味道,楚月發誓,這是她活了這麼多年,參加過的幾十場各種大小壽宴中最慫的一回。
楚月瀅,是楚月在楚家族譜上的名字,楚家這一輩的女孩兒都取月字輩,楚月楚月,其實當初從來開始,楚父便已給了楚月打上了楚氏女的標籤。
“這便是老二走失在民間的女兒,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略有些蒼老低沉卻不失威嚴的嗓音在上首響起,是楚家老太君的聲音。
走失,是楚父給楚月沒有同他一起回到楚家找的理由,同時以此原因,來拒絕了婚娶納妾。
楚月擡起頭來,目光徑直地看向楚老太君,也沒有什麼要羞澀緊張的意思,藉機將那楚老太君仔細看了一眼。
滿頭鶴髮,卻是油光水滑不輸周圍那些烏髮雲鬢的女人,面上雖有掩不去的褶皺與隱隱的斑點,可都用不着手摸,便知其滑嫩未必輸那些青年婦人。
保養再好,也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楚月心中涼涼譏誚。
“老太君您瞧,這瀅丫頭這模樣,真真是像極了織雨那丫頭,當初她在您院子裡伺候那會兒,還比瀅丫頭小几歲,後來跟了二爺開了臉,越發嬌嫩動人,難怪當初二爺離家時還不忘帶上她。”
悅耳的嗓音如黃鶯出谷,說話的是楚老太君身旁的一箇中年婦人,瞧着那一頭價值不菲的金玉頭面與站的位置,想是那個楚府嫡長子,如今佔了老楚相的官位繼續在朝堂上爲相的楚修儒之妻朱氏無疑了。
楚月瞧了一眼那所謂的大伯母朱氏,然後又飛快轉眸在另一旁,也就是她親老爹那死水般平靜的面上劃過,心中哼了一聲,面色依舊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