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荀飛卿拜見宣王殿下。”
楚月略一偏頭,只見一個身着蒼青色直裰的白鬚老者不知何時走到了他們身邊,洗得有些發白的直裰與滿身的書卷氣息與這紙醉金迷的天香坊格格不入。
宋景暄的眸底微動,道:“原來是荀御史,荀大人怎麼會在這?”
御史?楚月的眸光一垂,對着宋景暄拱了拱手:“謝王爺美意,舍弟身上還有傷,下官先帶他回去了。”
宋景暄頓了一下,然後點頭,“嗯,那……”
“下官告辭。”
也不等宋景暄多開口,楚月先截斷話頭,帶着翎白朝門外走去。
“殿下,下官聽說……”
蒼老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楚月眸底的幽光閃爍,轉頭朝二樓包廂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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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
依舊靜謐的二樓包廂,新榮與阿昌一同推門進來。
賀琛幽深的眸光從楚月離去的背影上收回,淡淡道:“宋景暄怎麼會在這兒?”
新榮道:“方纔在門外聽勳國公府的人說,好像是鄭元通在太僕寺待膩了,想轉去兵部謀個職位,特意設宴請的宣王。”
“呵,”賀琛冷笑,戲謔道:“宋景暄也知道受賄了?”
阿昌悠悠上前,道:“聽說宋景暄本是推了的,可不知怎的又臨時來了,否則給鄭元通十個膽子,也不敢在他面前幹這種勾當,倒是又便宜了那姓……”
話音未落,一道罡氣倏然迎面撲來,一下將他拍到了門邊上。
“今兒的十回澡洗了麼?誰準你接近本官的?”賀琛優雅起身,撣了撣袖子。
“我……我……”阿昌的前胸一陣氣血翻涌,每日十回澡,那不得在水裡泡得發脹呀!
“新榮,讓翎衛給本官盯着,每日十回,一回都不可以少了。”
新榮偷偷瞥了一眼阿昌,有些同情的點頭,“是。”
“是……”阿昌的面如土色,彷彿看到了那層將要被洗下來的皮。
“那還不滾回去洗。”
賀琛悠悠走過阿昌身邊,新榮忙上前開門,“主子咱這就回府了?”
賀琛哼了一聲,“回去做什麼,看楚月怎麼給那白癡療傷麼,去品香樓。”
新榮默默應聲,心中卻不由得詫異,回府跟看楚月給翎白療傷有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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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陽似火,夕陽亦似火,從初夏到盛夏,溫度的轉變總是來得又快又猛。
半月後。
“小翎,下次你若再不收拾竈臺,我就罰你一個月不準吃炸雞翅!”
開着窗也依舊悶熱的廚房裡,楚月挽着袖子一面整理着油鹽醬醋,一面色厲內荏地威脅着。
“知道了。”一旁的小爐子邊,翎白一臉專注地盯着砂鍋裡燉的梅菜扣肉,有口無心地應了一聲,然後道:“小楚,我的肉火候馬上就到了,你的酒釀圓子好了嗎?”
“好了好了,放小桌上了。”收拾完油鹽醬醋,楚月從水缸裡舀了一勺水開始涮鍋,道:“你先把菜端出去,我做完事就來。”
“好。”翎白熄了小爐裡的火將肉盛到碗裡,然後並着楚月的酒釀圓子一起放托盤上端出屋去。
夏日天熱,他們的用餐場所便從廚房移到了院中的石桌上。
聞着瀰漫了整個廚房的肉香味,楚月的脣角不禁揚起一個大大的弧度,真正的吃貨自己大都也能燒的一手好菜,翎白也不例外,她能做的他都能做,只不過跟她一般都很懶罷了,平日裡她不做,他也絕對不做,她做多少,他也做多少,不過今日——
楚月拿出一捆面下到鍋裡,她打算破例,多做一道。
香氣四溢的長壽麪出鍋,楚月特意拿蘿蔔雕了一朵花來裝飾,然後朝外邊走去,瞧翎白那一無所覺乖乖做飯的樣子,看來今兒,她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了。
“小翎,你看……”楚月一臉笑容地端着面走出廚房,然後臉上的笑容咔擦碎了。
“賀琛。”楚月的笑容一斂,“你怎麼在這兒。”
右祍交領的瑠璃色織錦衫鬆鬆地系在身上,用玉簪隨意束起的青絲,髮梢仍帶着水意,一看便知美人方出浴便□□來了這裡。
白瓷的勺子輕觸碗底,碰出清脆的響動,賀琛優雅地將最後一口酒釀圓子送入口中,然後擡眸中肯地評價道:“還可以再甜一些。”
楚月看了一眼站在在一旁的翎白,看那僵硬的身形,分明是被點了穴道。
“不問自取是爲偷,□□入院則是賊,我倒不知,賀大人何時成了着雞鳴狗盜之輩了。”見翎白無事,楚月上前將長壽麪方於桌上。
“自天香坊一別,本官與楚大人已有近半月未見,不知楚大人是否忘了你欠本官的白玉碗。”賀琛的語意悠閒,執筷優雅地夾了一塊糖醋排骨到嘴裡。
楚月冷笑,“大人原來還記得天香坊。”
那日天香坊翎白被欺,他讓新榮去通知都察院和五城兵馬司的人看上去好像是在幫她,但誰都知道,都察院的一幫軟硬不吃的御史就是靠筆桿子寫彈劾奏章吃飯的,若是被他們的人咬住,定是對鄭元通的惡行以及勳國公教子無方一通窮追猛打,等於是又給了剛敗了一局的閹黨又一個攻擊勳國公府攻擊宣王的機會,而五城兵馬司卻正好是勳國公府的勢力,屆時爲了息事寧人,勳國公府定會讓事件的源頭消失。
賀琛這一招,不僅替太子打壓了宣王一派,又除掉了翎白,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自然是記得的,”賀琛擡手輕輕抹了一下脣角的醬汁,“那日楚大人又親手碎了本官一個彩釉描金的碗,本官自是記得,說來自遇見楚大人起,本官每回想吃那鼎翠樓的白雪玉珍珠總是能讓大人給用各種方法攪了,莫非是與那白雪玉珍珠有仇不是?”
不是跟白雪玉珍珠有仇,是跟你有仇!
“與誰有仇,賀大人自己心裡清楚,天色不早了,賀大人請吧。”楚月擡手,往院子裡的牆一引,意思很清楚,怎麼翻進來的,就怎麼翻回去,然後回手去解翎白的穴道,卻不想連試了幾種方法,都未能將他的穴解開。
“賀大人。”楚月的眸光一寒,冷冷地看向賀琛。
賀琛恍若未覺,擡手嚐了一筷梅菜扣肉,讚道:“口味甚是獨特,不知是否是那上回誤送到我府中的梅乾菜的緣故?”
看着賀琛那一臉愜意的樣子,楚月的拳頭緊了又緊,終是強忍下胸中的怒氣,揚起一抹溫雅的笑來,道:“賀大人好眼力,正是那南耀獨有的梅乾菜,若賀大人喜歡,下官這就包一份送到府上。”
賀琛笑了一聲,道:“那倒不必,此物既是南耀特產,本官府上的廚子未必會做,沒的平白糟踐了,而且昨兒那廚子剛被我辭了,如今還沒找到合適的,瞧楚大人的廚藝倒是過得去,是以本官覺着找廚子的事兒倒也不忙,反正大人欠本官的銀子一時也還不清,只是本官每日多過一道牆罷了,楚大人以爲呢?”
你爺爺的這是要蹭飯是吧!還是長期的。
“賀大人擡舉,粗茶淡飯,怎好入得大人之口。”楚月的明眸沉沉,突然跑到他們家來蹭飯,怎麼看都是居心叵測,前兩天還對她跟翎白起殺機呢!就不怕她下毒?
“確是擡舉。”賀琛執筷拎起一片邊緣略有些黃了的菜葉,“功底火候都是差強人意,不過——”
嫌棄地一鬆筷子把菜葉扔回原處,賀琛涼涼道:“好歹同門一場,你欠了本官這麼多銀子,總歸是要賞你個機會還一些,否則楚大人怎還好意思舔着臉在這兒住下去不是。”
呵……
楚月覺着,一口氣生生地就這麼給哽在了胸前上不來下不去,那樣有理有據地舔着臉的一番話,她竟無言以對……
行,要蹭飯是吧,好辦,明兒她就拿榨菜腐乳來招呼,比她今兒再廢話一百句都管用。
事情一經想通,一切就變得簡單許多,楚月脣邊的笑容愈發自然,“既然賀大人賞臉,下官自是求之不得,如此,還請賀大人……”楚月看了一眼身旁的翎白。
“好說。”賀琛脣邊的笑容優雅,指尖彈出一道勁風。
“哼……咳咳。”勁氣撞穴,體內真氣倏然流通,翎白下意識捂住胸口,一陣咳嗽。
“小翎。”楚月的眸中劃過擔憂,自上回天香坊之事已過去半月有餘,臉上的皮外傷倒是好了,可最初的內傷卻還沒好利索。
氣息平順,翎白擡眸看向悠閒適意地坐在桌邊的賀琛,澄澈的眼眸中難得地披上了一層迷惘的深沉。
“我好像見過你。”
又來,楚月愣了一下。
賀琛笑了,幽深的眸中詭異莫測,“你確實見過我。”
世界上最鬱悶的事情大概就是在敵人面前犯傻了,楚月的心裡有些不大順,雖說她從不嫌棄翎白永遠傻傻天真的樣子,但是這種傻傻的天真在敵人面前流露出來着實殺威風,特別還是她弄不死的敵人面前。
“小翎,坐吧,你還記得今兒是什麼日子嗎?”楚月笑着拉翎白坐下,雖然她着實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但怎麼說都是跟她在一起這麼多年的小翎不是。
“嗯?”翎白透着迷惘的深沉的眸中瞬間只剩下了迷惘,“回去看義父的日子,可上次不是說沒報……”
“是你的生辰啦。”楚月忙截斷翎白的話頭,端了長壽麪放到他面前,側身對着翎白,也沒去看賀琛,只是背後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面上的笑容卻是燦爛,“瞧你,連生辰都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