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的命運,無論有多麼的漫長,多麼的複雜,多麼的波瀾壯闊,實際上只會反應於一個瞬間:人們自己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
劉宏就大徹大悟了,忽的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已經明白過來,自己就是個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做個守成之主的普通皇帝。大漢朝在他的手裡,不過是得過且過罷了。
想想一開始的時候,他劉宏也是意氣風發的,企圖帶領大漢走向白洞白色的明天。結果.....
當鹹魚好舒服啊。
這段日子,隨着生命的消逝,劉宏覺醒了。倒不是想要改變大漢,而是想給自己兒子留一個厚實的家底兒。
董明,新學和新學門人,就是劉宏在糾結了一段時間之後選定的打造厚實家底的好人選。年輕,好糊弄,有能力,肯幹活。
就算日後董明帶着新學把持朝政他劉宏都不在意。反正總要有人去管理這個國家的,他老劉家不行,就讓別人幫忙唄。
至於董明會不會成爲王莽?劉宏覺得不會。王莽那一套做派,連自己都騙了。董明不一樣,他不像王莽那樣是個完人,反而更像是周之呂公望,先漢之蕭丞相。
走出宮門的董明壓根就沒想到,劉宏對他的評價這麼高。當然他更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面呢。
就在董明離開皇宮不久,一個不起眼的小官被一個小黃門領進了劉宏的寢宮。
“微臣參見陛下。”
劉宏這個會兒正在吃飯,別招呼了一聲:“坐下來一起吃點吧。”
“微臣不敢。”
“有什麼敢不敢的,陪朕吃點。你家老師剛走,正好跟朕聊一聊。”劉宏笑着說道。
不過從話裡的意思來看,這小官竟然是董明的學生。
小官擡起頭,露出一張普通的臉,赫然是王韋!
王韋站起身來,走到下首的一個矮几前坐了下來。幾個小黃門端了一些菜,溫了一壺酒給王韋擺放好。
“這些年你做的不錯。”劉宏誇讚道:“你家老師真的準備施行新政嗎?”
王韋聞言點點頭,回道:“正是如此。而且老師曾經明言,要在三十年之內,再興漢室。”
“再興?”劉宏咀嚼來一下這個詞,笑着道:“他還真敢說啊,朕的大漢已經衰落成了這個模樣了嗎?”
“微臣口不擇言,還請陛下贖罪。”王韋連忙低頭道。
劉宏搖了搖頭:“無妨,朕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大漢朝如今如何。只是朝中掣肘太多,朕往日裡又...有些得過且過了。”
其實劉宏倒不是得過且過,官宦、世家、外戚在他的控制之下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平衡,這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想要改變大漢,不但需要能力,還需要大氣魄,大毅力才行。
玩新政,搞改革,那真的是拿命在做事兒。
拿命做官的人多了,但是拿命做官又願意搞改革的,他還真沒碰到。眼下多了董明這個鐵頭娃,自己身體又好了起來,再加上爲兒子留個厚實家底的意願。
劉宏是打算在自己的生命最後時光搞事情的。
搞事情,就得有人衝鋒陷陣,就得有人抗的了事,背的動鍋。董明和他的新學門人無疑是最合適的。
“陛下...”王韋想誇劉宏兩句可是話到嘴邊想了想,發現不管怎麼誇,都好像是在諷刺人,只好轉過話頭繼續道:“如今老師在朝,又有決心革故鼎新,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我等新學門人,一定會在陛下的帶領之下,再興大漢。”
“漂亮話說的不錯。不過還是說說正事兒吧,你家老師打算怎麼做?讓朕有一個心裡準備。眼下他只是太常,也只能太常,要什麼沒什麼。能做什麼?”
王韋聞言低着頭,在心裡笑了一聲:“老師的智慧,尤其是區區官職能夠束縛的呢?”
不過嘴上,卻慢條斯理的將那一夜董明說的計劃給劉宏複述了一遍。
劉宏聽完之後,眉頭皺了皺,然後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王韋聞言也不耽擱,起身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走出皇宮的時候已經是晚上,路上也沒什麼行人。他知道自己出不了城了,只能去驛站將就一晚。
路上的時候,王韋覺得自己這幾年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從洛陽城外的一個農戶之子,莫名的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密探,還入了新學門牆,成爲新學的一員。
這中間的變化,讓他自己都覺得目不暇接。
搖了搖腦袋,他想着驛站走過去,渾然沒有注意到,在暗處有一個身長八尺有餘的黑影,正盯着他。
劉威在這裡站了很久,從王韋進了皇宮開始就站在這裡。之前在書院的時候,王韋太低調了,基本上沒人注意到他。
劉威也沒有,不過他是個謹慎的性子,當得知王韋來幫自己的時候,就稍微詢問了一下王韋同宿舍的人,王韋如何。
別的倒沒什麼,王韋只有一個習慣讓劉威有些好奇。他每個月都會向洛陽寄一封家書。很多學生都會月月寄家書。
但是王韋奇怪的地方在於,他這些年寄的家書,只有四五封能在王大郎那裡看到,其他的都不知所終。
這讓劉威起了疑心。
但無憑無據的也不好說什麼,再加上王韋的確是個好幫手,平日裡也是一心爲新學的模樣,讓他打消了對王韋的懷疑。
直到今天,本來已經出了城的王韋,忽然說自己落了東西在驛站,要獨自回來。劉威本想陪着他去的,卻被拒絕了。
本來沒當回事兒,可是王韋走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忽然想要追上去看看。
這一追,就發現了王韋的秘密。
剛進入洛陽城沒多久,王韋就拐進了一個小巷子,然後一直往偏僻處走。劉威一路跟了上去,看着王韋跟着一個小黃門,一路走進了皇宮。
一個時辰左右纔出來。
這個時候劉威若是還不知道王韋有問題的話,他可以自己從洛陽城城門樓頭朝下來個自由落體了。
默默地跟在王韋身後,劉威沒有再隱藏身形。
王韋走了一段,停了下來,轉過身看向身後。沒有月亮,看不清人臉,王韋沉聲問道:“閣下,是何人?”
王韋說着,摸了摸腰間,那裡有隨身的佩劍。
劉威朝前走了幾步:“是某家。”
王韋聽到劉威的聲音,臉色一變,反手把劍抽了出來,直指劉威。然後,他苦笑一聲,又將長劍收回劍鞘中。
“守拙....你怎在這裡?”王韋很快調整了情緒,露出了一個驚豔的表情,上前大笑着說道。
劉威默默的看着王韋人,然後道:“從你進皇宮,我就在這裡了。”
王韋停了下來,表情有些陰晴不定。
“別糾結了,你不是我的對手。”劉威搖搖頭,繼續道:“能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嗎?比方說,天子找你只是爲了拉攏你?”
王韋聞言低着頭,沉默不語。
“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就是天子的人?”劉威繼續說着,一臉平靜:“中平二年的時候來的書院對吧?那會兒書院百廢待興,還記得嗎?咱們師兄弟有時候還要幫勞役們做工。”
“別說了。”王韋想要打斷劉威。
劉威沒有理他繼續道:“某家記得,你當初加入了許能的科研小組對吧?後來你們種出來了不少高產的東西,老師還表揚過你們。不過當時你很不起眼,大家都沒有在意。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時候很有成就感吧?”
“說一說吧,大家同學這麼多年,同時新學門人,你有解釋的機會。”劉威看着王偉一字一頓的說道:“不管如何,某都要你一個解釋!既是給某家的,也是給老師的,更是給數百新學門人的!”
王韋聞言登登登往後退了三步。
“不要再說了!”他大吼一聲道:“某家......也是爲國效力!”
劉威聞言點點頭,道:“某家知道,但......你終歸是欺騙了我們所有人。”
王韋聞言臉色變得慘白,他很想用爲國效力,忠於君主來說服自己,可是就像劉威說的那樣,他可是在明德書院,渡過了整個青春啊。
更不要說,他自己已經是個堅定的新學門人了。
“對了,庶哥兒說了,下個月的時候,許能、高尚、李植、飛虹先生等人都會來洛陽。還有明德鎮的賀鐵匠、譚文譚武他們也會北上洛陽。”劉威又道:“你有想過該怎麼面對嗎?”
“某.....”王韋頹然的嘆了一口氣:“某沒有做對不起書院的事情,更沒有做對不起老師的事情。畢竟,某家也是新學門人!”
“這某倒是相信。”劉威倒不會懷疑王韋對新學的忠誠,他只是無法接受有人是打入新學內部探子。
尤其是王韋這個等級的新學弟子。一個能夠參與核心計劃的新學弟子竟然是別人的探子!就算是皇帝的探子也不行!
“但.....”劉威話鋒一轉道:“你到底跟天子說了什麼?”
“先生的計劃。”王韋回道。
劉威皺了皺眉頭,然後道:“你最好跟先生親自請罪吧。這事兒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兒,新學想要搞新政,必然要讓大家知道,這沒什麼好隱瞞。至於計劃被劉宏知道也沒什麼,董明本身就需要做一個完備的計劃上呈給劉宏。
這畢竟是個家天下的時代,董明就是再剛,也得給劉宏這個面子。有些事情偷偷做,木已成舟可以,有些面子文章還是得做。
但是這件事說穿了,王韋還是有些對不起董明。
“某家會的。”王韋說完這句話,感覺渾身都輕鬆了許多:“不管老師如何決定,某家都會爲新學赴湯蹈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