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陰影彷彿一直籠罩在曹操周圍,不曾散去。自朔北迴到鄴城尚不足五個月,他最喜愛的兒子,號稱“少有成人之智”的曹衝,夭亡了,年僅十三歲,從患病到他離世都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先是最中意的謀士,後是最喜歡的兒子,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若是放到尋常人身上,從此一蹶不振也不是不可能,但曹操畢竟是曹操,悲痛之餘,該做的事,他一件也不會耽擱,這其中就包括準備升任丞相一事。
從一堆奏摺中翻出曹操呈上來請求在鄴城興建丞相府的那份,荀彧來回來去地看了好幾遍,不禁緩緩嘆了口氣。
自正月班師鄴城以來,曹操便把更多的兵力自許縣遷去了那裡,隨後,朝廷罷三公官,置丞相及御史大夫,他便順其自然地坐上了丞相的位置。如今,曹操又提出在鄴城設立丞相府的要求,無非是嫌在天子腳下不好做事,想要更加自由地行使權力。
荀彧是個聰明人,對曹操一點點脹大的野心,他看得比誰都清楚。只是,這一切何嘗不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退一步說,曹操雖大權在握,卻也沒有太過分的表現,他又該以什麼理由去責備他呢?讓天子出面回駁,似乎也沒什麼好處。現下除了盡力維持平衡,荀彧覺得自己真的是毫無他法。
就這樣吧,再怎麼樣,還有奉孝在,他到底不會讓曹操過早地與漢室針鋒相對。在心裡自我安慰着,荀彧把挑出來的奏摺一一碼好,差人送去了劉協那裡。
坐在案几邊又批了約摸一個時辰的公文,荀彧感到有些疲乏,於是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平時總愛窩在他膝上打盹的貓咪,卻在下一刻摸了個空。微微愣了下神,他這纔想起,早在開春時,那貓便不知跑去了哪裡,從此再沒露過面。
還真是沒良心,在我這裡蹭吃蹭喝這麼久,連招呼都不打,說走就走了。腹誹了一下那不告而別的小傢伙兒,荀彧又覺得自己和一隻貓置氣似乎可笑得很。但畢竟相處了那麼久,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所以,荀彧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失落的。手指輕輕釦着膝蓋,他想,好像很久都沒有給奉孝寫過信了,等哪天閒下來,寫信去問候一下吧,省的他像那隻沒良心的貓一樣,就這麼把自己忘了。
彼時,距離郭嘉辭世已半年有餘,可荀彧對此仍舊一無所知。半夏的豔陽透過窗子,照在他的臉上,愈發襯出了那柔和的眉眼。他不知道,在幾個月前,有人把他清淺沉靜的樣子永遠留在了心裡,帶去了另一個世界。
蟬鳴四起,不知是在傳唱誰人的殘念,抑或是在阻斷誰人的思念。
司馬懿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建安六年時被郡裡莫名其妙地推舉爲上計掾,自己好不容易給推脫了,又莫名其妙的讓曹操給盯上了。讓曹操盯上也就罷了,偏偏曹家的那個二公子還要來插一腳,搞得他那陣子是心神不寧,寢食難安,不說費盡千辛萬苦那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了曹家父子的魔掌。本以爲那之後就能安安心心過日子,繼續做他京兆尹家的二公子,不想這才瀟灑了七年,就又收到了曹丞相的徵召令。
正所謂,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面對着曹操這次派來的使者,司馬懿才知道,七年前,曹二公子對他是多麼客氣有加了,不,何止是客氣,簡直是任他宰割。但俗話說的好,風水輪流轉,看來,今天那個被宰割的命運,真的是轉到司馬懿這裡了。
一路從河內溫顛簸輾轉到鄴城,司馬懿跟在使者的後面,滿腹的不情願。適時,丞相府尚在修建之中,所以,使者很自然地將他請進了曹操暫時居住的府邸中。
說來也巧,當天,正趕上曹丕在府中舉行文武會,司馬懿一向是隻喜歡看熱鬧和笑話,但不喜歡讓自己成爲被看的那個。因此,自知不善舞文弄墨的他示意使者噤聲,同他一起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看就好。
觀望了一會兒,見他們不過是一羣人喝着酒,偶爾行個酒令,司馬懿也就覺得索然無味了。正打算讓使者引他改道而行,就聽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在人羣中響起,“丕素聞奮威將軍劍術了得,且臂力過人,能夠空手奪白刃,不知將軍今日可否賞臉與我切磋一二?”
好奇地循聲望去,便看見一個身形清瘦卻不失挺拔的青年,因爲角度問題,司馬懿看不清他的樣子,但那個自稱卻讓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饒有興味地一揚脣角,他收住腳步,反身重新觀望起來。
那廂,一個彪形大漢聽了曹丕的話,朗笑着應聲而起,“二公子過獎,鄧某求之不得,但恐真刀真槍的萬一誤傷了您,不好與曹丞相交代。”
見他有心與自己比試,曹丕微微一笑,“只要將軍同意,一切都好說。”向四周望了望,他眼前一亮,道:“我看那裡擺着的甘蔗就剛好可以拿來充當劍杖,將軍以爲如何?”
心知曹丕是起了心思要與自己過招,鄧展也不再推脫,點頭道:“那就順了二公子的意思吧,正好我也手癢了。”
各自挑選了長短合適的甘蔗,曹丕和鄧展走到開闊的地方,準備一決高下。
緩緩吐了口氣,曹丕雙眼微闔,“劍尖”斜指地面,身邊的氣息內斂得彷彿凝固了空氣,唯有不時被風颳起的髮帶纔沒有讓人把這誤認爲是一副畫。
鄧展見他遲遲不出招,低聲道一句“得罪了”便率先欺身上前,手裡的“劍杖”直抵曹丕的喉頭。
感到身前平穩的氣流被攪亂,曹丕脣角一揚,星辰般的眼睛霎時睜開,露出他人無法複製的神采。飛快地舉“劍”隔開來勢兇猛的攻擊,簡單的招式,卻格外有效。
鄧展見一擊不行又發動了新一輪攻擊,曹丕倒始終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身體一直在鄧展的“劍杖”周圍遊移,卻讓他攻擊不到。那截甘蔗在曹丕手裡彷彿成了靈巧的軟劍,惱人地到處亂竄,好幾次都直接打到了鄧展身上。
幾十個回合下來,鄧展不知不覺就被曹丕這種看似簡單卻難以揣測的劍法給拖得亂了陣腳。座上觀看的衆人顯然也是被曹丕高超的劍術水平給驚豔了,全都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倒是站在迴廊下的司馬懿平靜得多,眼裡除去幾分欣賞便是高深莫測的神色了。然而,這份平靜在下一刻就被那個舞劍的人打破了。
看的正入神的司馬懿不知爲何,總覺得曹丕在剛剛轉身躲避攻擊的一剎那衝着自己這邊笑了一下,那一刻,他聽到了風起葉落的聲音,一切都慢了下來,就連那人翻飛的衣袂,飛揚的碎髮都彷彿一絲不落地落入了他的眼中。很多年後,說起這個瞬間,司馬懿嘴上雖不願承認,但心裡每一次都在肯定,彼時,他看到的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一個畫面。後來,又過了許多年後,曹丕不在了,老去的司馬懿已沒有了年輕時的執拗,於是他開始承認從前不願說出口的話。在星空下,他的小孫子問他,爲何不擡頭看星星。他總是敷衍着說擡着頭脖子累,之後又會認真地補充道:“而且啊,爺爺早在年輕的時候就見過世上最美的星辰了,其餘的,再看也入不了眼。”
流光迴轉,燦若星辰。這便是此刻司馬懿看到的那雙眼睛。
他想,也許,來曹操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失神間,鄧展已告敗退下,衆人喝彩之際,曹丕卻足尖一轉,輕巧地飛身至司馬懿面前,“劍尖”行雲流水般刺向他的面門。電光石火,原本神遊太虛的人突然出手,精準無誤地握住了“劍身”。
修眉微微蹙起,曹丕注意到司馬懿不過是虛握着“劍身”,沒有使出分毫力氣,“既然知道我會停下,幹嘛還要出手?”
緩緩扯出一絲戲謔的笑容,他答,“不然,二公子如何能知道我可以擋住你的攻擊呢?”
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曹丕眼裡的流光如天際瞬息萬變的雲彩,片刻後,他揚起脣角,無聲道:“我等你好久了。”
乾脆利落地收劍,曹丕拱手道:“在下曹丕,曹子桓,見過司馬先生。”
“見過二公子,不知二公子表字是哪個‘桓’。”
“正是‘桓桓武王’的‘桓’。”
字句清晰,不卑不亢的回答,直直釘進了司馬懿的心裡。他突然很想知道,眼前這個青年貌似清冷自持的外表下,有着一顆怎樣的心。他還想知道,那顆心,是不是與自己的一樣。
得知郭嘉的死訊時,已是深秋了。荀彧如往常一樣,翻看着成堆的奏章,在看到曹操遞上的那份時,突然就停住了動作,眼裡是震驚、憤怒,獨獨不見悲傷,而後,又歸於平靜。良久,他放下奏章,起身走到殿外,仰頭望向蒼穹,眸如古井。荀彧就這樣一直漫無目的地擡着頭,彷彿在尋求什麼一樣,可他也知道,他什麼也找不到。
案几上,一份“請追增郭嘉封邑表”靜靜陳放一邊,白紙黑字,字字泣血,卻又如何?
幾日後,荀彧在府上聽着告假回來的荀攸向自己陳述那一年前的種種,眼睛一直望着天上不時飄過的薄雲,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飛鳥在白雲下抖落的翎羽打着旋兒向下飄去,在那人的眼裡留下一片鉛灰色的陰影。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荀彧突然低下頭對斷荀攸道:“等我把這裡收拾一下。”
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荀攸一時有些發怔,只好訥然地看着荀彧將攤在石桌上的紙張攏在一起,拿着進了屋子,片刻之後又端着一個小小的香爐出來放到石桌上,“好了,你繼續講吧。”
蘇合香沉鬱而略帶苦澀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散開來,荀攸想,這香還真是能夠讓人心情平靜。透過繚繞的煙霧,他擔憂地望着荀彧那看似平靜的面容。有那樣一個瞬間,他幾乎產生了一種對面那人會隨着眼前的煙氣一同飄散的錯覺。
遲遲不見動靜,荀彧將視線從香爐上投到荀攸身上,“公達?”
嘆口氣,荀攸回道:“你收拾東西之前,我就把所有的事情說完了。”
眼裡透出些許茫然的神色,荀彧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晃神了,後面的事你再重新給我講一遍吧。”
無奈地點點頭,荀攸問道:“從哪裡開始?”
“就從……奉孝給你講我們放蓮燈那裡開始吧。”嫋嫋煙霧在荀彧的眼裡暈開,化出了不易察覺的溫存與懷戀。
“奉孝說……”
荀攸緩緩地複述着,荀彧卻兀自陷入了紛飛的思緒中。其實,他方纔根本沒有晃神,他只是希望有個人能夠一直對他說話,來遏制他傾訴的衝動。
荀彧覺得,到了自己這個年紀,許多話就不該對別人說了,自己在心裡想想就好,即使最後的結果是越想越難過。何況他與郭嘉之間的種種,他並不想過多地對別人講,這些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又怎麼能夠真的有所體會?與其費些毫無意義的口舌,倒不如趁着自己頭腦還清醒時,好好回憶一遍,或沉默或微笑,都是過去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