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和張繡離開曹府時已是深夜,向曹操行了拜別禮,賈詡便上了馬車。在馬車上坐定後,他擡手掀開車廂上窗子的遮簾向外看去,恰好對上了曹丕的眼睛,頓時,那種在宴會上不寒而慄的感覺又席捲而來。賈詡蹙眉定睛再看,又覺得他神情清淡,並無半點怨恨,一雙鳳眸閃爍如星辰。察覺到賈詡對自己的觀察,曹丕露出一絲幾不可查的笑意,微微欠了下身,再無表示。
馬車漸漸消失在夜色的帷幕中,曹操長嘆一聲,“回去吧,文若、奉孝,夜深了,你們今晚就留宿在孤這裡吧。”
“諾。”
走了兩步,荀彧發現郭嘉仍然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沒有動作,於是又反身走到他身邊,小聲喚道:“奉孝?”
用眼睛瞥了下旁邊,郭嘉低聲道:“你先進去吧。”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曹丕也站在原地未動,荀彧會意,輕輕點了下頭,“外面冷,快點說完進去吧。”
“知道知道。”傾身貼到荀彧耳邊,郭嘉嬉笑道:“你快進去幫我把被窩暖好。”
眼神一凜,荀彧面上還是笑着,腳下卻毫不留情地踩上了郭嘉的腳面,見他疼得齜牙咧嘴,這才心滿意足地進了府門。
望着那人隱匿在府門後的衣袂,郭嘉哼笑一聲,暗暗道,等一下就叫你後悔。
回頭打量着在風中一動不動的曹丕,郭嘉嘴角一揚,調侃道:“二公子這是看什麼呢?我看了半天,也只看到一片黑漆漆的。”
頭也不轉,曹丕涼涼道:“郭祭酒當然看不到,來了人才,你們和父親一樣,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能看到我看到的東西呢?”
踱步至他身前,郭嘉彎下腰正對上他的眼睛,笑道:“不錯啊,隱藏得挺好,不過,我怎麼還是看出了一點仇恨的味道?”
聽他這麼講,曹丕也不多加掩飾,眼神依舊冰涼,“那又怎樣?”
直起身,郭嘉聳聳肩,“不怎麼樣,不過這人都走了,二公子還看什麼?”
緩緩眨了下眼,曹丕回道:“走便走了,他們的樣子卻無時無刻不在我的眼前,我要多看兩眼,是因爲我怕,我自己會像父親那樣,忘記仇人的樣子,也忘記了我死在他們手下的長兄,我枉死的長兄。”
一陣寒風颳來,將曹丕束髮的飄帶吹起,在空中打了個漂亮的旋兒。郭嘉抱臂看着,心不在焉地用腳划着地上的碎石子,“沒有‘他們’,只是‘他’。”
擡頭不解地望向郭嘉,曹丕的嘴脣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加上原本就蒼白的膚色,更是顯得神情凌厲。
看也不看他,郭嘉擡頭望着只有幾顆稀疏星星的夜空,“二公子覺得,一個人用刀殺了人,連他手裡的刀也要定罪嗎?”見他沒有回答,郭嘉繼續道:“當然,人跟人不一樣,你若非要給這刀定下個什麼罪名也不是不行,不過,與其和一把能夠傷到自己的刀較勁,何不將它收爲己用?你說呢?二公子。”
望着他的側臉出了會兒神,曹丕的表情漸漸柔和起來,恭敬地一揖,他開口道:“多謝郭祭酒指點,我明白了。”
不着痕跡地笑笑,郭嘉伸個了個懶腰,擡腳就往回走,“走了走了,我可是困得很,沒工夫總陪着你這小鬼。”
快速跟上他的腳步,曹丕低頭淺淺一笑,亦不再多言。
在宴會上喝了些酒的荀彧躺在牀上不多時便昏昏欲睡,郭嘉在曹操安排給自己的客房洗漱收拾好後,趁人不注意就溜到了荀彧房裡。感到突然有個人帶着一身寒氣鑽到自己身邊,荀彧打了個激靈,睏意也褪去了幾分,“奉孝,你自己不是有房間嘛。”
往裡擠了擠,郭嘉緊緊抱着荀彧溫暖的身體,佯裝可憐道:“我那邊好冷,文若文若,你就讓我睡這裡吧。”
下意識地往裡挪了下,荀彧小聲道:“嗯,快睡吧,我好睏。”
得到他的應允,郭嘉邪惡一笑,還涼着的手就摸到了荀彧的腰側,“剛剛在外面,文若那一腳踩得我好疼啊。”
察覺到他的意圖,荀彧暗道不好,警惕地又往裡挪了挪,“誰讓你自己不正經,踩都踩了,還能怎麼樣?”
聽出他有些底氣不足,郭嘉偷笑着,翻身壓到荀彧身上,“郭奉孝的腳可不能讓人白白踩了去,當然是要有補償的。”說完,俯身便吻上那企圖反駁的脣。
自知左右也掙不開,荀彧索性讓他隨意索取,甚至還配合迴應着他。
脣舌交纏,甚是動情。
郭嘉的手在被子下輕鬆地解開了荀彧的衣帶,企圖更進一步,卻被荀彧抓住了手,低聲警告道:“郭奉孝,這可是在曹公府上,若是讓人……嗯……”
齧咬着他的耳朵,郭嘉調笑道:“知道害怕了?怕人發現的話,文若忍住別出聲音就是了。”
“你!不行,快放開我。”黑暗中,荀彧也看不清郭嘉的臉,只能死死抓住他的手,緊張道:“別鬧了,不行就是不行。”
本來只是想調戲嚇唬他兩下的郭嘉看他一副神經緊張的樣子,不覺玩心大起,兀自向下吻着。荀彧見他不聽,心裡有些起急,掙扎得厲害起來,“郭奉孝!”
“噓——文若是想讓大家都來看看嗎?”看他不再掙扎,郭嘉低笑兩聲,反手將荀彧的手禁錮在手裡,繼續方纔被打斷的親吻。
眼看主動權完全落入他手,荀彧是又氣又怕,卻不能發作,只得放軟聲音道:“奉孝,別這樣,明日曹公還要找我們議事,嗚……你有沒有在聽啊?”
“在聽,可是我想要了嘛。”敷衍着應了聲,郭嘉仍沒有要停止的跡象。
沉默片刻,荀彧突然再次掙扎起來,死命想掙開郭嘉的禁錮。看他似乎真的生氣了,郭嘉急忙停了動作,好言哄道:“好了好了,我是開玩笑的,你不是困了嗎,那就……”
“嗚……”一絲細小的嗚咽從荀彧嘴裡溜出,打斷了郭嘉的話。
“文若?你怎麼了?”這下郭嘉是真的慌了,暗道玩大了,把人委屈哭了。於是連忙從荀彧身上起來坐到一邊,擡手摸向那人的臉,卻沒有摸到想象中的眼淚,郭嘉再次詢問道:“文若,別嚇我,你到底怎麼了?”
黑暗中,荀彧悶聲悶氣道:“沒事,你剛剛壓到我的腿了,好疼。”
想起荀彧的腿受過傷,郭嘉不禁懊悔起來,順手點亮了牀頭的燭燈,準備起身檢查。
被突然亮起的光晃得微微眯起眼,原本有些慍怒的荀彧看着郭嘉焦急的樣子不禁莞爾,“舊傷了,不用那麼緊張。”
手執燭臺在荀彧小腿附近看了又看,郭嘉小心地摸着那個顏色微深的圓形疤痕,心疼道:“當時一定很疼吧?”
歪頭回想了一下,過濾掉那日拔箭時因要防止倒鉤留在傷口裡,而不得不用刀剜掉周圍的肉時的場景,荀彧微微笑道:“其實沒什麼感覺,只是被射中的時候疼了一下,之後就不疼了。”
郭嘉素來清楚荀彧的個性,知道再怎麼追問他也不會說實話,“那現在呢?還會疼嗎?”
“一點點,只是天氣陰沉的時候會疼,不礙事。”說這話時,荀彧不知想起了什麼,原本波瀾不驚的眸子似乎晃動了一下,帶着深深的隱痛。
敏銳得捕捉到他眼裡的情緒,郭嘉輕輕嘆口氣,將燭臺放到一邊吹熄,重新躺回被窩,伸手將他抱住,“別想了,都過去了,睡吧。”
窩在郭嘉的懷裡,荀彧用鼻小小哼了一聲算是回答,沒多久,呼吸就平緩下來,進入了夢鄉。
透過窗子望向外面搖擺的枝杈樹影,郭嘉想,必須找機會把文若心裡的那個結解開,不然,最後傷的還是他自己。
層冰積雪,落月孤倚,桃紅滿樹,不知何年。
一覺起來,已是雪落滿空,郭嘉將手攏在袖子裡,慢慢悠悠地跟在荀彧身側向大堂走去。剛一踏進門,就看到曹操已早早地候在了那裡,兩人雙雙上前行了禮,才坐到兩側的席中。曹操放下手中的竹簡,擡頭道:“如今,袁本初已態度鮮明地向孤下戰書了,你們怎麼看?這仗,我們有幾分勝算?”
相互看了彼此一眼,郭嘉會意,率先開口道:“實話實說,這一仗,將軍定會打得十分艱難。”
點點頭,曹操用手輕輕點着桌面,道:“孤知道,袁本初實力雄厚,我軍與他正面交戰,絕不會佔到半分好處。”
“其實也不然。”思索片刻,郭嘉繼續道:“歷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制強的戰役也不在少……”
話未說完,便看到程昱風塵僕僕地進了府門,“將軍!”
示意他坐下,曹操道:“怎麼了?這般慌張。”
“將軍,我聽說,您前日派朱靈和劉備去截擊袁公路了?”程昱坐在椅中,很是焦急的樣子。
聞言,郭嘉和荀彧兩人皆是一驚,暗道糟糕。
“將軍怎麼能讓劉備去呢?就算是他主動請願,您也該跟我們商量商量再做決斷啊!”
“程公此言不假。”郭嘉接過話頭,望着曹操認真道:“在下邳斬呂布後,嘉便跟將軍說過,萬萬小心劉備此人,將軍怎麼就忘了呢?我們雖礙於名聲不能殺了他,卻也不能放任他自行發展。今日將軍讓他率兵而出,那麼,嘉斷言,劉備出則必反。”
“是孤的失誤,傳令下去,追。”曹操暗自後悔,也是沒有辦法,只得抱着一絲僥倖,希望能夠追上。
不想話音剛落,一直沒有出聲的荀彧便開口道:“不必了,來不及了。”看着曹操無奈的表情,他又補充道:“想必劉備要離開這份心思,有了也不止一日兩日,如今他好不容易得到機會率兵離開,又怎麼可能再讓曹公抓到?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不出一月,劉備必起異動。”
飛雪蒼茫,蒼穹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