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窗子看着天色變得愈發明亮起來,曹昂不得不推醒身邊熟睡着的曹丕——不管晚上發生了什麼,每天早晨都必須要向父母定省請安。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若是不去做,難保有一天不會被人拿來說事。
曹丕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兄長,很是不情願地樣子。但等到清醒之後,他馬上坐起身,有些驚慌道:“長兄,我是不是錯過請安的時間了?”
看他存了心,曹昂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撫,“沒有,還早,你快起來去用冷水洗洗臉,把眼睛敷一敷,別讓父親說你精神萎靡。”
“嗯。”利索地下了牀穿戴好衣冠,曹丕喚來侍女伺候梳洗。一番收拾之後,氣色倒也還顯得不錯。
兩個人都準備好後,曹昂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曹丕,見沒什麼問題,才帶着他走出房門,向大堂去了。
如往常一般的請安,曹丕波瀾不驚地答着曹操的問話,餘光卻瞥向被自己的生母卞夫人抱在懷裡的曹植。待到安請得差不多了,他開口問道:“父親,孩兒看植弟精神不大好,不知可是身體不適?”
揚揚手,曹操道:“無礙,是昨日淋了雨,你植弟年幼體弱,受了寒,過兩日就好了。你有時間多去陪陪,也省得你母親一人操勞。”
“諾,孩兒謹記。”嘴上說着,曹丕的眼睛卻一直留在卞夫人身上,可惜,卞夫人眼裡只有曹植,並未對曹丕的話做出什麼反應。不在意地笑笑,曹丕轉開視線,正對上站在丁夫人身邊的曹昂的眼睛。
似是想起了什麼,曹昂望向曹操,稟報道:“父親,昨日有人行刺。”
正在喝茶的曹操一聽這話,心下一驚,不禁呼道:“什麼?有刺客?”
旁邊一直沒有擡頭的卞夫人聞言也擡起了頭,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是,不過沒有傷到人,孩兒已經把他綁了在柴房,等候父親發落。”
得到確切的回答,曹操不覺慍怒,將茶杯重重一放,揮退了兩位夫人才道:“押上來,押上來,我倒要看看是誰的人這麼膽大包天!”
站在一旁的曹丕看到這樣的父親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懼怕的,但他表現得倒頗爲沉穩,只是緊緊抿着嘴一言不答,等着兄長把刺客帶到。
不過一會兒,曹昂便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屋內,臉色不太好的樣子。
曹操見狀,挑眉道:“人呢?跑了?”
搖搖頭,曹昂答道:“死了,自盡。”
意外的,聽到這樣的回答,曹操反而不那麼生氣了,重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他沉聲道:“算他明白,敢來我這裡做這種下三濫的事,就要敢擔責任。你是怎麼撞見他的?”
“孩兒昨夜睡得晚,那刺客潛入孩兒房裡就被抓了個正着。孩兒想,也許他是想……想行刺父親,走錯了房間。”
“嗯,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行了,把人拖出去埋了,讓府裡的人留心一些。”
“父親不打算追查一下嗎?”
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姿勢,曹操道:“你覺得還用追查?”
思索片刻,曹昂試探性地回道:“如今天下與父親爭鋒者唯有袁家兄弟。”
滿意地點點頭,曹操露出幾分笑意,“去吧。”
“孩兒告退。”
一直退到屋外,曹昂見曹丕仍舊繃着小臉兒,不禁調笑道:“阿丕今日怎麼這般凝重?難不成是在做樣子恍神?”
仰頭看向自己的兄長,曹丕輕聲道:“長兄真的覺得那刺客是走錯了房間嗎?”
“怎麼?阿丕覺得,方纔爲兄沒跟父親沒有說實話?”
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曹丕道:“父親不拘小節,不會去細想這種事,但是,長兄一定發現了。”
擡手輕輕拍了下他的頭,曹昂笑道:“你倒是機靈。不錯,那刺客應該就是衝着我來的。袁家兄弟自詡名士,自然是不屑用這樣登不得檯面的手段的。退一萬步講,即使他們想行刺父親,也一定會更謹慎,從人手上看,就不可能只派一個人,還是一個只會三腳貓功夫的人。還有就是,那刺客死的蹊蹺,如果想自盡,爲何不在我抓到他的時候就死,非要等到被關起來之後?”
“長兄的意思是,後來有人把他給殺了,僞造成自殺的樣子?”
“也許吧,不過……”低頭看向曹丕,曹昂笑得溫柔,“我不想知道,那人是誰。”
低下頭,曹丕藏住眼裡的感激之色,裝作不是很明白的樣子,“那方纔長兄爲什麼要提起袁家兄弟?”
負手踏出兩步,曹昂緩緩道:“父親與袁家兄弟早晚會有一場惡戰,在父親心裡,他們就是頭號敵人,我只是順着父親的心意去說。很多時候,人們想要的並不是真相,只是一種對自身猜想的證實。”回過身,曹昂意味不明地望向曹丕,“難道,阿丕不是這麼想的?那剛纔在房裡,你怎麼不向父親道出你的想法?”
走到曹昂身邊,曹丕拉住他的衣袖,道:“如果我說了,那父親就會覺得長兄糊塗,何況,既然父親和長兄都是那麼想的,我又何必多嘴多事?”
欣然地摸摸他的頭,曹昂道:“這樣做就對了,走,我們去用早膳。”
用完早膳又是早課,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沒什麼新意,甚至有些枯燥。不過,曹丕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安排,有事沒事,也會自己寫點詩或者找兄長請教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權當是找樂子了,然後一個上午就過去了。
讓夏侯惇陪着在練兵場轉了幾圈,曹操看着眼前訓練有素的軍士,朗笑道:“元讓治軍有方,我心甚悅啊!”
“孟德又取笑我了,我也就捏整捏整這些新兵蛋子還行。”夏侯惇是個實在人,最怕聽誇,別人一誇,他就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只好自嘲解圍。
“哎。”拍怕他的肩,曹操反駁道:“這話我可不喜歡,誰敢說我夏侯兄弟不中用?過些日子我們前去洛陽,還得要你帶兵啊。”
“那是屬下的職責。”
“哈哈。我就喜歡你這實在勁兒。”曹操笑得開懷,又看了眼前面訓練着的兵卒,不知怎的,臉上的笑容就褪去了,“元讓,你說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了?怎麼我今日,心裡總覺得有些發慌呢?”
“你想得多,心裡自然安靜不了,不像我,一天到晚就想着練兵、吃飯、睡覺,簡單得很。”
笑着憑空向他點點手指,“你啊,要都是你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寢食難安了。你這樣的,好懂,又能打,我喜歡。”
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夏侯惇上前一步,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洛陽?這都已經準備好久了,要是被別人搶了先,豈不是吃大虧了!”
“嗯,我知道,就這幾日吧,待我再確定一下子廉那邊的情況。”
正說着話,一個新兵跑到曹操和夏侯惇面前,稟報道:“報告將軍,有人求見。”
相互看了眼彼此,曹操道:“誰啊?”
“那人稱自己是荀文若。”
擡手一彈新兵的頭盔,夏侯惇虎着臉道:“知道是誰嗎,就在這兒瞎叫,還不快請進來!”
“哦哦,是。”
搖搖頭,夏侯惇嘆道:“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冒冒失失的,都不知道誰是誰。”
笑了兩聲,曹操道:“無妨,認識自家的將軍,打仗別站錯了陣營就行。”
言罷,兩人又笑開了。
“不過,荀先生是有什麼急事,都找到這兒來了?平時他不是都等在你府上的嗎?”
曹操聞言,方纔心裡的那股不安,又突然升起,收了臉上的笑容,他沉聲道:“看看吧。”
“荀先生肯定是來找你的,我先去別處看看。”
“去吧。”
言語間,荀彧已風塵僕僕地趕到二人面前,雖然還是君子如玉,卻不難看出他臉上的焦灼之色。
“怎麼了文若?這麼慌慌張張的。”
向離開的夏侯惇點了頭致意,荀彧喘着氣,道:“曹公,志才病重,聽說是不行了。”
擡起手,曹操蹙眉道:“等等!你說,誰不行了?”
“志才,戲志才。”
“不可能!”一把抓過荀彧的衣襟,曹操幾乎急紅了眼,“他那麼年輕,怎麼可能不行了!他纔來我這裡幾年,你就跟我說,他不行了!”
“曹公……”驚駭地看着眼前悲傷與憤怒交加的人,荀彧訥訥喚道:“曹公,你冷靜一些,和我一起去看看再說。”
看着荀彧一向溫馴,此刻卻透露着懼色的眼睛,曹操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手,幫他理了理衣襟,苦笑道:“是我的錯,文若,你別在意。”
“曹公言重了,彧知道。”
閉眼平復了下心情,曹操揮手道:“走,帶路。”
從戲志才家中出來,曹操心情大好,拍着荀彧的手,他大笑道:“文若嚇煞我也!我就說,志才年華大好,怎麼會不行了,我看過些日子就會好。”
“是啊,虛驚一場,看他氣色還不錯,真是我聽信了謠言,曹公恕罪。”
“說什麼呢,文若之心恰如我心,都是關心我曹家的人才。”
淡淡笑了笑,荀彧拱手道:“時候不早了,彧就此告辭,改日再去找曹公商議進軍洛陽之事。”
“走吧,路上小心。”
從馬車上的窗口看着荀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裡,曹操深深吸口氣,彷彿想留住那人身上的芬芳,良久,他吩咐道:“走,回府。”
難得的涼夜,驅散了持續了好幾日的暑熱。曹操和卞夫人坐在院中逗弄着曹植,也是,三四歲,正是小孩子有意思的時候。
本是其樂融融的光景,卻被一個突然跑來的家奴打斷了。
只見那家奴氣喘吁吁道:“將軍!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麼了,把舌頭捋直了慢慢說。”
“戲先生家來報,說,說……戲先生,去世了。”
風起葉動,愁味悄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