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司馬懿初到曹府時,曹操正在着手準備南征劉表的各項事宜,所以,見他老老實實來任職了,也就沒再說什麼。加之當時用來操練水師船戰的玄武池正在修建當中,很多工程都需要曹操親自監督,他就更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了。
初秋七月,曹操就南征之事問計於荀彧,並採納了他“於宛、葉之間輕進”的計策。出兵當日,曹丕如往常一般到城門口爲父親踐行。而與以往不同的是,此次踐行的隊伍中,多出了一個他很不想看到的人——曹植。聽着自己的弟弟在一旁先聲奪人地吟詩作賦,祈願凱旋,曹丕的臉上是拿捏得恰到好處的離愁別緒,心裡卻是一片冰冷。側過頭,他低聲對站在一旁的吳質道:“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備好了嗎?”
“二公子放心,都準備妥當了。”
微微頷首,曹丕再次望向正在接受父親誇讚的曹植,鼻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
注意到一直站在人羣中未曾說話的二兒子,曹操朗聲道:“子建文才了得,聽得爲父雄心大振!子桓,你可也要說點什麼?”
微微一笑,曹丕趨步上前,拱手道:“孩兒愚鈍,自知文才弗如植弟,就不再獻醜了,但孩兒亦是誠心盼着父親早日凱旋。”見曹操臉上並無太多歡喜之色,曹丕也不着急,轉身對一旁的侍從揚了揚手,回身繼續道:“父親常年在外征戰,難免落有傷病,如今已經入秋了,天氣轉冷,更是容易引發舊傷。孩兒聽聞,南方秋冬陰溼,特命人趕製了護手護膝各一副,望父親保重身體。您安康,便是孩兒最大的心願。”
拿起侍從呈上的貂皮護手端詳一陣,曹操問道:“這是,今年剛打的秋貂?”
“父親好眼力。”屏着呼吸,曹丕的語氣依舊恭謙。
“想來又是你打來的吧?待爲父回來,便和你出去打一場獵,看看你的騎射功夫究竟好到了什麼地步。聽說,前陣子,你和鄧展比劍術,把他都給勝了。”曹操一邊試着護手,一邊打量着曹丕,臉上帶上了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自豪。
不好意思地笑笑,曹丕謙遜道:“是奮威將軍讓着孩兒罷了。”
脫下剛好合適的護手,曹操對一邊的侍從吩咐道:“難得子桓一片孝心,替孤收好。”轉頭看向曹丕,笑着俯身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曹操沒再說什麼,直起身,他一夾馬肚,去到了隊伍最前方。
看着自己的父親絕塵而去的背影,曹丕緩緩擡起一直微低的頭,輕瞥一眼站在另一邊眉頭緊蹙的曹植,脣角是一絲不動聲色的笑意。正要退回隊伍中,卻驀然對上一道戲謔的視線——一直站在人羣裡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司馬懿正望着曹丕,眼裡是十足十的玩味。他記得,早在幾日前,曹丕在衆人面前是何等的意氣風華,凝鍊的笑容裡帶着一絲不可掩飾的驕傲。可就在剛纔,他又是那般的謙卑恭順,讓人幾乎以爲,這世上還有另一個曹丕。
故意毫不避諱地盯着他看,司馬懿饒有興趣地捕捉着曹丕臉上細微變化着的表情。看他察覺到自己的目光時眼裡一閃而過的慌亂,司馬懿不覺笑意更深,心裡那絲絲縷縷,不知爲什麼而來的蠢動似乎又開始了。
努力讓自己一直保持得很完美的表情不要有波動,曹丕收斂了內心那一瞬間流瀉出的悸動與慌亂,不着痕跡地別開臉,站回了吳質身邊。司馬懿見狀,頗覺有趣地又看了他兩眼,才轉開視線,望向了秋日特有的高遠清爽的天空。
天際雲淡風輕,朝陽千頃。
曹操騎在馬上,迎着燦爛的日光微微眯起眼,恍然便想起了當年發兵官渡的場景。他清晰的記得,那天也是這幅天光破雲的光景,有個人伴在自己身側,笑容比白雲清風都更隨性。
隔着如洪流一般的晨光,曹操側目看向身側已是斯人不再的位置,彷彿又看到了郭嘉自信無他的樣子,“只待將軍一聲令下。”
一切仿如昨日,卻是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深吸一口氣,曹操穩了穩心神,正視着前方的漫漫長路,沉聲道:“起行!”
奉孝,你曾說,要爲孤先取荊州,奈何天不假時。如今,你去了,孤便拿下荊州,來告慰你的在天之靈。
午後,曹丕坐在案几邊翻閱着書卷,偶爾向一旁的吳質請教一二,兩人正說着話,就看一個侍從行色匆匆地進到了房裡。
擡頭微微一挑眉,曹丕開口道:“何事?”
“回二公子的話,您前些日子派屬下監視司馬先生,今早屬下看到四公子的人去到了司馬先生的府上。”
眼裡流露出一絲不悅,曹丕心不在焉地擺弄着手裡的書卷,追問道:“那司馬先生見那人了嗎?”
“見了。”
將手中的書卷往旁邊一扔,曹丕周身散發出些微的戾氣,壓了壓心裡的怒火,他突然站起身,冷冷道:“走,季重,隨我打獵去。”還未等吳質做出反應,又道:“算了,你這一身裝束也不便騎射,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自便吧。”說完,喚來侍女,換上了便服,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知道曹丕這是生氣了,吳質也不加勸阻,讓侍從去找夠了隨行的人,便打道回府了。
曹丕緊緊盯着前面躥過的獵物,精準地射出羽箭,見血封喉。騎在馬上,曹丕感受着頰邊呼嘯而過的秋風,心裡是難以言喻的快意。他喜歡這種放逐般的感覺,這麼多年來,這代表血腥的田獵是唯一能夠解救他壓抑靈魂的活動。
越來越多的獵物慘死在射出的羽箭之下,曹丕心裡的怒火卻依舊沒有平息。倏地,一團灰白色的身影自他眼前掠過,憑藉常年打獵的經驗,曹丕判斷,那東西非狼即狐。露出一抹嗜血的笑,他一揚鞭,策馬追上前去。
那灰白色的畜生倒是狡猾,彷彿知道自己性命堪憂,左躲右閃地曲折前行着,企圖逃過一劫。卻不想,曹丕藉着□□大宛良駒超凡的腳力早已從側路包抄上來,擋在了逃路上。
冷眼望着那慌亂中想要掉頭的可憐傢伙,曹丕勾勾嘴角,毫不含糊地張弓,拉滿,鬆手。
隨後,一聲淒厲的尖嘯劃破山林,讓人不禁有些膽寒。曹丕看着那畜生重重栽倒在地上,痙攣幾下後不再動了,方纔下馬走到它身側,想要收穫自己的戰利品。
好一隻漂亮的灰白色狐狸。在心裡暗暗讚歎着,曹丕根本沒有想到會遭到反戈一擊。被指尖傳來的刺痛驚出了一身冷汗,曹丕甩手將那終於嚥氣的狐狸扔到地上,將將有所好轉的心情頓時又落到了谷底。
任憑傷口上冒出成串的血珠,曹丕只是出神地望着被羽箭洞穿了雙目的狐狸,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二公子!”逐漸跟上來的隨行的人看到曹丕的身影,紛紛鬆了口氣,暗道還好沒有把人跟丟。但看到他手上的一片猩紅時,卻又慌了手腳,“哎呀,二公子這是怎麼弄的?快隨屬下回府包紮處理一下吧。”
擡手示意他噤聲,曹丕眸中光芒一暗,向着地上的死狐狸揚了揚下顎,“你們,馬上把這畜生送去司馬先生府上,就說,天氣轉寒,本公子送張狐皮給他,聊表心意。”
“諾。”應了聲,侍從就要照辦。
“對了,就這樣帶着血給他送過去,記住了嗎?”惡質地笑開,曹丕繼續道:“司馬先生可是我敬重的人,你們可別怠慢了。”
“諾,屬下記住了。”
“嗯,去吧。”看那兩個隨從走遠了,曹丕才覺得手上的傷口疼得有些厲害。蹙了下眉,他轉頭對一旁的人道:“天色不早了,我們也回府吧。”
在房裡看書看得好好的司馬懿聽到屋外不斷傳來的嘈雜聲不禁有些惱火,於是起身出了房門,喚來伺候起居的僕人道:“怎麼回事?”
“似乎又是曹丞相府上的人來了。”
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司馬懿兀自道:“不是早些時候纔來過嗎?怎麼又來了?”
“這次是曹家二公子的人。”
“哦?”聽說是曹丕的人,司馬懿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他派來的人啊……來就來了,前面在吵什麼?”
“因爲……因爲他們還……”
見僕從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司馬懿也懶得跟他耗着,索性自己往府門口去了。
不得不承認,司馬懿被橫在府門口地上那團糊着血的東西給嚇了一跳,暗自凝了下神,他輕咳一聲道:“不知是曹二公子的人來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一絲不苟地還禮,奉命前來的侍從恭恭敬敬地將曹丕交代的話轉告給了司馬懿。隨後還不忘告狀道:“二公子爲了給司馬先生打這隻狐狸還被咬傷了手,卻不想您家的門僮這般魯莽,平白說我們是來挑事的,就把我們二公子一片心意這麼扔在了地上。”
責備似的看了一眼百口莫辯的門僮,司馬懿也不多加責罵,只是淡淡道:“去撿起來。”回身向兩個侍從點點頭,又道:“我家下人疏於管教,讓你們見笑了。你家二公子的好意我收下了,改日定當登門致謝。”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兩個人,司馬懿看向那個捧着只死狐狸,嘔了一肚子火的小門僮,笑道:“有什麼可氣的?人家給你,你收下便是。”
“可是先生,他們太過分了,這哪裡是送東西?分明就是嚇人來了!”
衝他擺擺手,司馬懿吩咐道:“行了,把這東西送去工匠那裡,做副披肩出來。不過,要……”讓門僮附耳過來,司馬懿壓低聲音吩咐着,那原本一肚子氣的小門僮聽了,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暗暗佩服起自家主子捅軟刀子的功夫來。
曹丕,呵……令人捉摸不透的眼裡閃過幾分狡黠,司馬懿信步回了房,很是快意的樣子。
寒鴉驚飛,月棲枝頭。
凌亂的樹影映在院中,彷彿漸漸展開的,新的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