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的夏日就如同頑皮的孩童一般,明明上一刻還風和日麗,落花百里,現下卻不知從哪裡飄來了兩團烏雲,連山上的風都颳得有些狂烈了。
仰頭看了眼天邊涌動的烏雲,曹昂蹲下身道:“阿丕,我揹你下山,看樣子馬上要下雨了,我們得趕緊回去才行。”
知道兄長是心疼自己有腿傷,曹丕也不多加推辭,乖乖俯身趴在了曹昂背上,雙臂緊緊環着他的脖子,“好了長兄,你可以起來了。”
“抓穩了。”雙手勾住曹丕的腿窩,曹昂穩穩地站起身,快步向山下走去。
將頭靠在他的頸窩,曹丕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傷感,盯着兄長的側臉看了一陣,這種感覺反而更強烈了。
敏銳地察覺到背後那人氣息上的變化,曹昂一邊看着腳下的路一邊問:“阿丕又想到什麼了?一副傷春悲秋的樣子。”
“你又看不到我,怎麼知道我傷春悲秋?再說現在是夏天。”
手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下曹丕的腿,換來他微微一抖,曹昂半真半假道:“因爲我感覺到你的心跳了。”
吃驚地用雙手扒住兄長的肩膀,上身略略擡了擡,曹丕眨巴着鳳眼道:“長兄可真肉麻。”旋即又趴了回去,胸口與曹昂的後背緊緊相貼。
說話間,已到了山腳,將曹丕抱上馬後,曹昂也翻身上了同一匹馬,“我們要趕回城裡,我怕你單獨騎一匹馬,等馬跑起來你腿上的傷口吃不消,坐好。駕——”
紅鬃馬嘶鳴一聲,撒開蹄子向許縣城內跑去,馬蹄過處,塵埃四起。
下雨前那帶着水汽的風就這樣吹在曹丕的臉上,他卻覺得很舒服,竟就這麼安心靠在兄長的懷裡打起了盹兒。
進了許縣城門,已經有些許雨點往下落了,曹昂卻突然喝住馬,停在了城門口。
身體往前傾了下,曹丕睜眼疑惑地望向他,“長兄?怎麼停下了?已經在掉雨點了。”
“阿丕。”俯身到他耳側,曹昂低聲道:“你在城門口等着我好不好?”
“爲什麼?”
“長兄要回去趕一輛馬車來,若是這中間父親他們回來了,你就這樣講……”私語一陣後,曹昂看着他道:“記住了?”
“嗯,阿丕記得了。”
讓曹丕下了馬,曹昂再次回頭叮囑道:“阿丕,一定要站在雨裡等,記得了?”
“嗯,長兄你要快些回來。”
“好,阿丕真乖。駕——”
望着兄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裡以及愈發稀疏的過往人羣,曹丕端端正正地站在雨裡,神情很是肅然,只是眼中不時一閃而過的不安與無助昭示了幼童的脆弱。
雨點掉得越來越密,打在人臉上還是有些疼的,小小的曹丕就這樣等啊等,等到了城門口只剩下他一個人,等到了全身都被雨澆了個透溼,他的父親和兄長依然沒有出現。茫茫天地間,他只聽到了雨落的寂寥聲音。此刻的狼狽讓長久以來壓抑在曹丕心中的負面情緒爆發出來,但是沒有人能看到他的眼淚,比起落雨,他的淚水淌得那麼悄無聲息而又無人問津。
家中老二似乎永遠都是個青黃不接的尷尬位置,他們得不到像長子般的受人器重矚目,也得不到如幼子般的被人憐惜疼愛,他們所擁有的,僅僅是自己的生命,不,也許連生命都不是完全的擁有。年幼的曹丕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在痛徹心扉地哭過後,他告訴自己,他要變成一個才華橫溢,能文善武,受人尊重的人。於是,少年老成,言行持重這些他本不想要的形容詞,就這樣被寫入了他的生命。譬如現在,就連哭泣,他都保持着最端莊、傲然的站姿,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幾分波動。他想,他沒有哭,只是恰巧雨水流進了眼睛。
曹丕不記得自己等了多久,直到在他腿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時,曹操的人馬纔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他的兄長也不偏不倚地在這時駕着車來到了城門口。
曹操遠遠便瞧見城門口站了兩個人,旁邊還停着輛馬車,近前一看才發現是自己的兩個兒子,勒住馬,他微微挑起眉,“子修,你們怎麼在這兒?”
上前一步,曹昂拱手道:“孩兒與阿丕見天色有變就先趕回來了,思及父親與弟弟們尚在外遊獵,於心不安,便派了馬車前來接應。父親和植弟、彰弟先上車再說吧。”
面帶感慨地點點頭,曹操抱着曹植下了馬,“走,上車。”
在馬車上坐定,曹操拿過車廂裡的毛毯替曹植裹上,卻不經意瞥到一旁坐着的落湯雞似的二兒子,“丕兒,這車上不是有傘嗎?你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原本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麼的曹丕擡起頭,帶着些鼻音道:“回父親的話,孩兒和長兄想的一樣,不敢在父親與弟弟們受風雨侵擾時獨享安樂,故而特意在城門口恭候父親回來。”
狀似不經意地笑笑,曹昂補充道:“父親,阿丕這是在不好意思,我早就說讓他先回家,可他說什麼都不肯,執意要在雨裡等着。”
曹操見曹丕神色真摯,之前的語氣也甚爲懇切,不禁喟然,“不想吾兒年歲雖小,卻深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道,父心甚慰!”
曹丕聞言,淡淡笑了笑,隨後又將頭低了下去,貌似在不好意思。而只有曹昂知道,他那一笑一低頭的背後,是何種的哀婉心思。
“子修啊,回府以後,你讓下人去熬些薑糖水,照顧好你二弟。”
“嗯,孩兒一定照辦。”看了眼窩在父親懷裡闔眼休息的曹植與靠在父親身上的曹彰,曹昂輕輕拉過縮在車廂一角的曹丕,讓他將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曹丕也很配合地將臉埋進了他懷裡。很快,一片溼熱感在胸口暈開,灼痛了曹昂那顆久經沙場,開始變得麻木的心。他一下一下撫摸着曹丕的後背,彷彿這樣,就可以撫平那孩子的傷痛。
馬車外的雨已不如先前那般迅猛繁密了,但淅淅瀝瀝的聲音,反而更讓人難過。
回到府中已接近傍晚,曹丕安安靜靜地沐浴更衣,臉上一如既往的沒什麼表情。在內室整理好儀容後,他才邁着輕巧平穩的步子進了主屋,看到曹昂已經坐在桌邊,曹丕慢慢走過去,小聲喊了聲“長兄”便沒了下文。
從一旁的食盒中 端出一碗薑糖水和幾碟糕點,曹昂擡手揉揉自家弟弟還溼着的頭髮,“生氣了?嗯?”
輕輕搖了搖頭,曹丕回道:“沒有,阿丕只是不明白,長兄爲何要將我一個留在城門口等父親,今天的雨,很冷。”許是受了寒,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長長出了口氣,曹昂端起薑糖水,一勺一勺地喂曹丕喝下,他望着眼前這個乖巧得讓自己心疼的弟弟,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一碗水喝得快見了底,他才緩聲道:“阿丕,你想過有朝一日,繼承父親的霸業嗎?”
想都不想,曹丕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曾。”
將空碗放回桌上,曹昂用手指輕輕點着桌面,“哪怕將來有一天,我曹家成爲了天下之主,你也不想?”
被兄長這有違臣道的話驚出一層薄汗,曹丕仍是搖頭,“不想,阿丕知道,當今天下動亂,羣雄割據四方,漢室定不可久存,而父親乃英雄之輩,必將逐鹿中原。可是,我研文習武並不是爲了去繼承霸業,我只是,只是……”話未說完,又是一抹哀色自眉間閃過,“反正,父親的大業應由長兄繼承,阿丕不會妄想。”
一聲嘆息,曹昂幫他將一縷垂到額前的碎髮捋到一邊,“如果我說,我希望你想呢?”
訝異地盯着自己的兄長,曹丕一時無言。
意識到方纔的話說得太過唐突,曹昂輕咳一聲,又道:“我是說,如果我做不了父親的繼承人,我希望,你可以。”
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曹丕問道:“可是長兄爲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父親一直都很中意長兄不是嗎?”
把玩着腰間掛着的玉佩,曹昂不無憂慮道:“正因如此,我纔不得不產生這種想法。我自幼隨父親征戰四方,深知戰場上的刀劍無情,命比草芥。但身爲曹氏家族的長子,衝鋒陷陣又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這樣,馬革裹屍亦非遙遠之事,而四海昇平倒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前些日子,父親找我去商討接下來的行兵計劃,毛玠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說法,父親當即便採納了,想來,過些日子,我們便要前往洛陽迎奉天子。可當今普天之下,想把皇帝綁在身邊的又不只我一家,如此觀之,恐有惡鬥。若我果真不幸戰死沙場,你又不爲自己圖謀,那該如何是好?”雖然清楚自己提出的問題對於尚未成年的弟弟來說是多麼殘忍,但曹昂依然說得字字清晰,眼神嚴肅得近乎凌厲。
亂世中的愛,往往以殘酷而扭曲的方式表現出來,讓人極痛極痛。
閃躲着兄長的逼視,曹丕眼神飄忽道:“所以,長兄是擔心自己若遭不測,我無人照應,纔要像今日這樣爲我苦心設計,以博得父親的欣賞?”
“你只說對了一半,比起讓他人照料你,爲兄更希望你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爲自己經營謀劃。而只有你繼承了父親的大業,成爲人上之人,你才能真正不被人欺凌,做自己想做的事。”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曹昂緩緩道:“今日在小首陽上,你看地面上的風光遼闊嗎?”
“遼闊。”
“不,那不算什麼,除非你站在了真正的高處,你才能看到真正的遼闊江山。”
面對着這樣的曹昂,曹丕再一次感到了陌生,下意識地,他伸出手抓住兄長的一隻手,“長兄今日怎麼盡說些不臣之言?”
手被自家弟弟一雙又軟又暖小爪子握得舒服到不行,曹昂微微笑道:“阿丕明明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訥訥看着兄長精明的笑,曹丕眼睛忽閃一下,小聲道:“雖然只是假設,可爲什麼是我?長兄爲什麼獨獨看中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