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後, 天氣愈發的冷了下來,也正是人容易生病的時候。
曹丕憋着氣將碗裡漆黑苦澀的湯藥飲盡後便急忙抓起一塊蔗糖塞進了嘴裡,一旁的御醫有些無奈地喚道:“陛下。”
知道他是想說才喝完藥不宜吃糖, 曹丕轉開頭不無羞赧道:“藥太苦了。”
“良藥苦口啊陛下。”看他含着糖一臉捨不得吐出來的表情, 那御醫妥協似的嘆氣道:“陛下若是怕苦, 下次服藥時, 臣叫人調些蜂蜜在藥裡便是了。”怕眼前這位任性的皇帝聽不進去自己的話, 又唬道:“陛下若是不想像前些日子那樣病得連牀都起不來,就聽臣的話,按時按量按規矩喝藥。”
風寒而已, 哪有病得起不來牀?朕不過是趁生病偷偷懶而已嘛。在心裡反駁了一句,曹丕面上還是乖順地點頭應道:“朕知道了。”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老太醫, 曹丕望着案上那一小碟晶亮的蔗糖塊, 回想了下自己一個月前又咳嗽又發熱, 沒少遭罪的情形,不覺打了個寒戰。苦着臉蹙了下眉, 他頗爲不捨地開口道:“朕病癒之前,這些糖不許讓朕看到。”
看着宮人應聲撤走了那碟蔗糖,曹丕喃喃道:“這下好了,眼不見爲淨。”
“陛下,劉侍中到了。”
擡頭看向殿門, 曹丕沉聲道:“傳他進來。”
“參見陛下。”踏進殿門, 劉曄跪地行禮。
“平身, 坐吧。”待他入席坐定, 曹丕開門見山道:“孫權復叛, 朕想借此機會南征,愛卿以爲如何?”
“不可。”垂着眼, 劉曄淡淡道:“孫權大破劉備,鬥志昂揚,上下齊心,又有江水天塹阻擋,我軍難以倉猝制服。”看了眼曹丕,他又道:“臣早就跟陛下說過,孫權不是真心稱臣,他若真心臣服於陛下,又怎會遲遲不願送子爲質?”
心裡明白他還在爲早先自己沒有采納他伐吳建議一事耿耿於懷,曹丕也不點透,只做了個遺憾的表情,連聲嘆道:“恨不早聽卿言,錯失良機。”
看他這副模樣,劉曄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認命般道:“罷了,總會再找到機會,陛下若無別的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目送劉曄走出殿門,曹丕思索片刻,對一旁的心腹道:“三位將軍都各自就位了嗎?”
“鎮西將軍和徵南將軍還在前往江漢的路上,大司馬和中領軍已分別在濡須和洞口駐軍待命。”
“很好。”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曹丕沉吟道:“傳朕旨意,拜鎮西將軍曹真爲上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節鉞。升徵南將軍夏侯尚爲徵南大將軍,與張頜、徐晃共同隨上軍大將軍前往江漢,隔斷吳、蜀互通路徑,並襲取吳國新都武昌;大司馬曹仁堅守濡須待命;拜中領軍曹休爲徵東將軍,督二十餘軍,以張遼、臧霸爲部下,兵出洞口,迎擊吳軍。”停了一會兒,曹丕眼裡閃過星星點點的狡黠神色,一字一頓道:“曹休,假黃鉞。”
假黃鉞者代表天子出征,可斬持節將,臧霸,你稍有不慎,曹休便能替朕要了你的命!你若是夠聰明,就該處處小心以求保命。暗自盤算着,曹丕接過剛擬好的詔書看了看,頷首道:“連同之前擬好的‘伐吳詔’一併發出去吧。”
“諾。”遲疑一下,那名心腹道:“陛下,剛剛劉侍中不是說,不宜伐吳嗎?”
並沒有開口怪罪他的多管閒事,曹丕只是一邊輕輕點着案面一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那人連忙低頭謝罪,拿着詔書往殿外去了。
一個月後,臧霸首戰告捷的消息傳來,曹丕看着他請求強行渡江作戰的上書,幽幽道:“不必了,傳令下去,命他撤兵宛城,朕將親自東巡召見他。”頓了頓,繼續道:“其他三位將軍也陸續撤軍吧,與吳軍長期僵持消耗,於我軍不利。”
此後,曹丕收回了臧霸的兵權,讓他風風光光地進入洛陽,高官厚祿,頤養天年。縱橫雄踞青、徐多年的半獨立強大勢力就此徹底瓦解,管理青、徐的權力重歸大魏朝廷。
三月陽春,鶯燕爭鳴,司馬懿坐在院中的涼亭裡聽着劉曄對曹丕不聽勸執意伐吳的抱怨,但笑不語。
終於說累了的劉曄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沉沉嘆着氣,一副鬱郁不得志的樣子。
低笑兩聲,司馬懿緩緩開口道:“劉侍中何必悶悶不樂?陛下此次出兵,未見得是無功而返啊,畢竟,盤踞青、徐已久的臧霸勢力被解決了,也算是了了我大魏的一塊心病。”
冷哼一聲,劉曄憤懣道:“早出兵的話,又豈止是解決臧霸?這下可好,三路伐吳,也沒能把孫權怎麼樣。”
劉曄啊劉曄,你可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怎就看不出陛下此次出兵意不在吳呢?不動聲色地笑着,司馬懿轉開話題道:“罷了,劉侍中好不容易回來,且將那些煩心事放放吧。”
又長吁短嘆了一陣,劉曄擡頭看了看天色,起身揖道:“時候不早了,曄就不多加打擾了,改日再來拜訪司馬僕射。”
站起來還了一禮,司馬懿客氣道:“好說,來人,送送劉侍中。”
坐回席間細細品着杯中香茗,司馬懿陷入長久的沉默中。方纔他沒有跟劉曄提及的是,曹丕此次出兵,除去消患,還有一個目的——提拔譙沛宗親徹底掌握兵權,完成軍界換血。
昔年汝潁荀氏從烜赫到沒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吃了族中無人涉足軍務的虧,前車之鑑,自己如何能不警醒?只是……子桓,你這一手棋下來,不正是在告訴所有人,軍權是你曹家絕不允許外人染指的禁臠嗎?思及於此,司馬懿的面色不由凝重了幾分。
“司馬僕射,聖上宣您入宮覲見。”
擡頭見是曹丕的貼身侍臣,司馬懿起身欠了欠身,“煩請公公稍後片刻,待我換了朝服,便隨你入宮。”
剛走到崇華殿門口,司馬懿就聽到殿內一陣摔東西的聲音,好奇地走上殿,只見幾名宮女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曹丕背對她們,似乎在生氣。掃了眼地上被摔碎了的藥碗,司馬懿蹙了下眉,悄悄走到曹丕身後揮退了宮女,跪地道:“臣司馬懿參見陛下。”
曬了他一會兒,曹丕才轉過身子,指着自己身邊的軟席道:“平身吧,坐。”
氣定神閒地坐下,司馬懿看了看他明顯是在生悶氣的臉色,試探道:“不知陛下何故跟一羣宮女置氣?”
支着頭,曹丕沒好氣道:“朕犯得上去跟她們置氣?都怪那羣太醫多事!朕的病明明早就好了,他們還說什麼要調養,熬的藥一天比一天苦,哪裡是給人喝的?”
被他這孩子般的脾氣弄得一陣無力,司馬懿開導道:“一碗藥而已嘛,陛下捏着鼻子喝下去不就好了?”
“你倒是得輕巧。”不滿他的胳膊肘往外拐,曹丕卻還是吩咐旁邊守着的宮人道:“再去煎一碗藥來,都退下吧,沒有朕傳召不準進來。”
眼見殿內只剩下自己和曹丕,司馬懿臉一沉,伸手抓過他道:“怎麼回事?”
重心不穩地歪倒在司馬懿懷裡,曹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訥訥道:“什麼怎麼回事?”
看他無辜得很,司馬懿不禁緩和了些語氣,“生病的事,到底怎麼弄的?嚴重到要下‘終制’的份兒上了?”
眯眼一笑,曹丕撐起身子在他下巴上吻了吻,“不過是風寒而已,至於‘終制’的問題……當然要趁腦袋清醒的時候寫啊,等到快死了再寫,誰知道會出什麼差錯。”曹丕沒有告訴司馬懿,在許昌得的那場病讓他很恐懼,恐懼沒機會再見他一面,恐懼來不及交代什麼就永遠睡去,所以他纔會寫下不該在這個年紀寫下的‘終制’。伸手按了按司馬懿隆起的眉心,曹丕明知故問道:“怎麼?司馬愛卿這是擔……唔……”
細緻地吻着懷裡這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吮吸着他滑軟溼熱的舌,司馬懿不知餮足地在曹丕口中攻城略地,一直吻到他因呼吸不暢而開始掙扎抗拒,司馬懿才放過了那被蹂躪得有些紅腫的脣,貼到他耳邊道:“是啊,先是走之前那番奇奇怪怪的話,再是一封‘禁母后預政詔’,跟着又來一份‘終制’,怎麼看都像在交代後事。”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心裡的想法,司馬懿看曹丕仍是沒心沒肺地笑着,挑眉道:“看臣擔心,陛下就那麼舒爽嗎?”
撥弄着他的衣襟,曹丕偏頭想了想道:“是。”
乾脆利落地將他壓到案上,司馬懿勾起脣角道:“那臣就讓陛下更舒爽一點吧。”
心裡是很想跟許久未見的情人纏綿個夠,但想起那堆了一案几的摺子,曹丕只能及時制止道:“不行,休息了這幾日,摺子都積一堆了,再擱置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批完。”
司馬懿剛想答話,就聽外面傳來宮女的聲音,“陛下,藥好了。”
低頭在曹丕臉上偷了個香,司馬懿低聲道了句“等着”便起身朝殿門口去了。
端着放藥碗的托盤回來時,司馬懿見他還倚在案上沒動,臉上不由流露出絲絲愉悅的神色。抱着曹丕又耳鬢廝磨了一陣,司馬懿趁他不注意,端過晾了半天的藥碗,仰頭將藥喝到嘴裡,又扳過曹丕的臉,全數喂到了他口中。
被藥水苦的皺起了一張臉,曹丕推開司馬懿,兀自咳了半天,正要發作,就又被他捏着下巴渡了口甜絲絲的花蜜。一口氣就這樣被生生化在了肚子裡,曹丕別過頭,有點不自然道:“放肆,該罰。”順手拿過案角的墨錠塞到司馬懿手裡,又搬過一堆奏摺,“研墨,罰你陪朕批奏摺,朕批不完,你也不許休息!”
“臣遵旨。”敏銳地捕捉到曹丕耳根處的一片緋紅,司馬懿詭笑着更加摟緊了他,“要是陛下一直這樣呆着,臣就是研一晚上墨也未嘗不可。”
回頭瞪他一眼,曹丕警告道:“不許亂動。”言罷,便再不理會他,埋頭批起了奏摺。
兩人就這樣偎依着批了個把時辰的摺子,司馬懿在曹丕爲難不解的地方偶爾提醒兩句,一如兩人從前在丞相府做師生時那般,彷彿時光從未改變過什麼。
一直到傍晚,曹丕才放下筆,將頭靠到司馬懿懷裡,小聲道:“累了,歇會兒。”
放下手裡的墨錠,司馬懿輕輕替他揉着太陽穴,看了眼案上才批了一半的摺子,心疼道:“我念給你聽吧。”
小幅擺了擺手,曹丕閉着眼懨懨道:“等等再說,讓我靠一會兒。”
聞言,司馬懿默默收緊手臂,使他的背與自己的胸膛完全貼合,好讓他呆得更舒服些。
鼻間發出心滿意足的哼聲,曹丕閉目養了半晌的神,突然開口道:“曹彰要來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