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挑了挑眉, 曹操問道:“是不可,還是你不願?”
看着地面,楊修蹙眉道:“臣不願。”
“爲何?”對於他的直白, 曹操非但沒有發怒, 心中反而徒生了幾分欣賞。
“臣與臨淄侯交好。”一句話, 沒有徹底點破, 卻也說清了所有緣由。
默然良久, 曹操繼續道:“若果孤非要你輔佐子桓呢?”
匍匐在地上,楊修的心漸漸冷下去,眼裡的光芒也愈發黯淡起來, “若如是,臣情願一死。”
“違抗君命, 是該死。”看他依舊無動於衷, 曹操嘆口氣道:“算了, 你且退下吧。”
“諾,臣告退。”
眯眼看着楊修退出大殿, 曹操冷哼一聲道:“念你忠心,又有俊才,便暫且留你一命吧。”
此後,曹操又找來司馬懿,沉聲道:“愛卿可願輔佐臨淄侯左右?”
與早已無心爭鬥的楊修不一樣, 此刻的司馬懿可是清醒萬分, 他垂眸凝思片刻搖頭不語。
手指輕叩着身前矮案, 曹操笑道:“問你話, 你搖頭做什麼?”
擡眼看向丹墀之上, 司馬懿緩緩道:“懿身爲魏臣,自當惟王命是從, 可這件事,臣無法應允明公。”
“所以你要違抗王命?”饒有興味地看着他,曹操彷彿企圖從那雙深如潭水的眼裡看出些什麼端倪。
“是。”意味不明地淺笑一下,司馬懿再無多言。
不解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陣,曹操蹙眉道:“那在孤的這些兒子裡,你想輔佐誰?”
“曹丕。”回答得簡單幹脆。
“理由呢?”叩擊着案几的手頓住,曹操追問道。
“臣嘗侍於五官將左右,以爲諸子之間,其質最類明公。”司馬懿說得不緊不慢,卻是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司馬懿的這番話可謂頗有深意,既誇讚了曹丕又表明了自己究其根本是對曹操忠誠,更重要的是,他巧妙地迎合了曹操的心思——兒子像老子,有哪個當爹的不喜歡呢?何況,在曹操心裡一直深刻的覺得,只有像自己一樣胸懷宏圖、器量宏偉又善於謀思的人才能夠繼承他的大業,而不讓他憂心。
朗笑幾聲,曹操的手指又恢復了之前叩擊桌案的節奏,眼裡一片瞭然,“你起來吧。”
“謝明公。”站起身,司馬懿看曹操臉上神情還算明朗,這才暗暗鬆了口氣,躬身一揖,他聲線平穩道:“臣告退。”
“去吧。”在軟席上斜倚下來,曹操如釋重負地喟嘆一聲,閉目養起神來。
纔出殿門,司馬懿便被殿外的陽光刺得微微眯起眼來,適應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邁步下了殿前階,一邊走他一邊想,今年可真是個暖冬啊。
眨眼便到了開春的時節,曹丕坐在丞相府後院的池塘邊看着水裡遊弋的紅鯉,忍不住把手伸進水裡攪了攪,惹得原本聚攏的魚羣飛快地逃散開來,擺動着尾鰭鑽進了池塘深處。
見此情形,曹丕不禁被它們奔逃的慌張樣子逗得笑了起來,轉而卻又嘆氣道:“也不知道季重現在怎麼樣了。”
放下手中的竹簡,司馬懿好笑道:“急什麼?從這裡到朝歌可要些日子,說不定他現在還在路上呢。”
睨他一眼,曹丕輕哼道:“你高興什麼?說不定哪天父王也會把你調出去,到時候看你還怎麼幸災樂禍!”說完把手從水裡收回來往司馬懿懷裡一按,沒好氣道:“冷。”
把那隻被水浸得冰涼冰涼的手納進掌中暖着,司馬懿回道:“除非明公打算把你身邊的人都調走,不然怎麼輪也輪不到我。”
手被捂得頗爲舒服,曹丕索性把另一隻暴露在料峭春風裡的手也塞到司馬懿手裡,但嘴上還是不饒人道:“就你明白!什麼壞事都讓別人做盡了,最後倒讓你成了好人,得了便宜。要不然,現在還不知道該是誰被調離鄴城呢。”
被他這負氣的樣子撩撥得有些心動,司馬懿手上稍稍使了使勁兒就把坐在岩石上的曹丕拽得重心一歪,跌進了他懷裡。順勢伸長胳膊攬住他,司馬懿貼着他的耳朵道:“你就那麼想趕我走?”
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的時候,曹丕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抱得動彈不得。臉上一熱,他賭氣地說着違心話道:“對!我都快被你煩死了!眼不見爲淨!”
不甚在意地笑笑,司馬懿又緊了緊手臂,繼續調侃道:“若是我走了,你豈不是真的要‘賤妾煢煢守空房’了?”
“放開我!你給我放手!”沒想到他會拿自己作的詩來說事兒,曹丕愣了一下只覺得自己耳朵都快燒起來了,心裡那叫一個恨,一邊叫嚷着就一邊掙扎開來,無奈怎麼掙脫不開。
氣喘吁吁地停下動作,他轉頭怒視着司馬懿那張在他看來格外欠揍的臉道:“你到底放不放手?”
“你掙得開我就放。”若要放在以往,但凡看曹丕被逗得動了氣,司馬懿都會馬上停止招惹他,可也不知今天是怎麼了,他似乎格外的不給曹丕面子。
氣氛尷尬地凝滯了片刻,曹丕突然低下頭對着司馬懿的胳臂就是一口,當真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氣。
吃痛地倒抽了口涼氣,司馬懿咬牙閉上眼忍着痛,可手上卻還是絲毫沒有鬆勁兒。
到底沒捨得真把他咬傷,曹丕只是開始時牙齒用上了力氣,沒多久便鬆了口,不耐道:“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亂髮什麼脾氣!”
“我們究竟是誰在亂髮脾氣?嗯?”輕聲反問了一句,司馬懿便放開他,兀自又撿起旁邊的竹簡翻看起來。
被他問得呆住,曹丕訥訥看着司馬懿平靜的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臉,突然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正是因爲知道自己在爲吳質出任朝歌長的事不開心纔會故意招惹他,好讓他有一個發泄情緒的理由,省得他把什麼都壓在心裡,憋壞了身子。
思及於此,曹丕心裡一軟,偷偷瞄了眼司馬懿才慢慢蹭到他身邊,扒着他的胳膊小聲道:“先生你疼不疼啊……”
擡頭看他一副好像受了委屈的樣子,司馬懿是哭笑不得,伸手扣住曹丕的腦袋對着那抿着的嘴便吻了上去。
“嗚……”脣上傳來的刺痛感讓曹丕眉頭微微蹙起,一聲貓也似的呻|吟就那樣逸出了嘴邊。
放開手,司馬懿坐正身子道:“疼嗎?”
擡手捂着還有點痛的嘴,曹丕甕聲甕氣道:“疼。”聲音好像又委屈了幾分。
“我沒使力氣咬。”好整以暇地欣賞着曹丕眼裡變化着的神色,司馬懿終於忍不住笑道:“別捂着了,沒出血。”
放下手,曹丕小聲罵了句“小肚雞腸”便去撩司馬懿的袖口,看他小臂上只是留了片淺淺的紅痕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擡頭看了看天,司馬懿把竹簡卷好,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差不多要回府收拾收拾路上要帶的東西了。”
一骨碌爬起身,曹丕連身上沾到的土都顧不得拍就緊張兮兮地問道:“啊?路上要帶的東西?你要去哪裡?”
看他一臉焦急的樣子,司馬懿不禁心情大好,拍拍他的臉道:“剛纔不是還急着趕我走嗎?這會兒知道着急了?”眼看着曹丕的小性子又要上來了,他忙繼續道:“一看你最近就沒幹正事兒,連明公要親自帶兵與夏侯惇所帶南征軍會和都不知道。”
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曹丕不好意思地笑道:“哦,我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整了整衣冠,又道:“那我走了,你隨軍出征要小心。”
點點頭,司馬懿看着曹丕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也緩步出了後院往相府外走去。不想纔出了府門,司馬懿就看到自己府上的一個家僕慌慌張張的跑到了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道:“司馬先生,不好了!”
蹙了下眉,他詢問道:“什麼事這麼着急?”
稍稍順了口氣,那人垂下頭小聲說了句什麼,司馬懿卻沒有聽清。於是他只得追問道:“你說什麼?說清楚一點。”
遲疑片刻,那人終於提高聲音,把話說清楚了。
“什麼?”渾身猶如遭到雷擊,司馬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訥訥道:“消息確切嗎?”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那家僕也不覺有些悲傷,聲音又低了下來,“兗州剛傳來消息夫人就讓小的來通知您了,肯定不會錯。”
極力壓抑着內心不斷上涌的悲痛情緒,司馬懿咬牙道:“回府。”
“仲達,伯達病死軍中,孤也很……”嘆口氣,曹操覺得自己還是說不出來那些浮於表面的客套話,只得拍拍司馬懿的肩道:“回去吧,孤已派人護送伯達的靈柩返回河內,你回去看看吧。”
攏在素服袖口中的手緊緊握着拳,司馬懿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能夠平穩一些,“明公體恤,臣不勝感激。但出征在即,我若臨陣離職,想必亡兄會不得安息。唯有擊退孫權,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靈。”咬了咬牙,他擡眼直直望着曹操的眼睛道:“臣,請從。”
“仲達,不必勉強。”嘆口氣,曹操看向他的目光裡盡是惋惜與無奈。
“臣,請從。”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司馬懿說得一字一頓。此時此刻,他的眼睛早已沒有了淚水與悲傷,有的只是一片寒冷。那堅冰似的眸眼深處,彷彿能夠將這個春天冰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