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司馬懿看着曹丕,不疾不徐道:“你想說什麼?”
慢慢站起身,曹丕一步步向着司馬懿靠近, “父親精通相術, 仲達知道, 你方纔那一回頭叫什麼嗎?”在他身前停下腳步, 曹丕擡頭湊到司馬懿耳畔, 輕輕緩緩道:“鷹視狼顧。”
瞳孔驟然縮緊,司馬懿終於明白了曹操眼裡的那絲殺機緣何而起,同時也暗暗慶幸這段日子自己出於謹慎而採取了斷絕外交、安分守己的應對措施。瞥了眼曹丕毫無惡意卻是戲謔味道十足的笑臉, 他驀地一笑,全然不見驚慌之色。
見狀, 曹丕輕嘆一聲, 埋怨道:“先生的反應還真是無趣。”
“那你覺得我該是何種反應?誠惶誠恐地乞求庇護?”眉毛微微一挑, 司馬懿好笑地看着曹丕,“曹丞相對我心懷芥蒂, 我自有消除之法,再不濟,也可保全性命。反倒是五官將你,執意與我走得這麼近,就不怕拂逆了丞相的意思, 惹惱了他嗎?”
未曾想自己連日來又是打探消息, 安排耳目, 又是買通關係, 苦心謀劃, 一心只爲消除曹操對他的疑慮,換來的卻是司馬懿近乎不買賬的輕描淡寫, 曹丕不禁感到十二萬分的委屈,之前的得意勁兒瞬間消失殆盡。抿着嘴憋了半天,他才答非所問地低聲應了句,“哦。”
強迫自己不去注意曹丕失落的神情,司馬懿微微欠身拱手行禮道:”懿告退。”
一朵不知從哪裡飄來的雲彩突然遮住了太陽,曹丕靜靜站在偌大的屋子裡,望着窗外暗下來的天,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子桓,你要忍。”
感受着利刃貼着臉頰寸寸下移帶來的不適與冰冷的觸感,曹丕不斷在腦海裡回憶着那日司馬懿告退後又在門口停住腳步對自己的叮囑,子句清晰,如在耳際。默默咬牙,曹丕閉目定了定神,重新睜開眼直視向劍指自己的曹操,語氣肯定道:“孩兒不曾勾結過關西軍。”
目光狠戾地盯着曹丕,曹操手中的劍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上,說出的話警告意味十足,“不要以爲你是孤的兒子,孤就拿你沒有辦法。”說着,握劍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道,“孤再問你最後一遍,在先,你到底有沒有唆使人去關西軍中散佈我軍假意調兵實際意指關西的謠言?”
毫不躲避曹操的審視,曹丕極力表現得沒有一絲心虛膽怯,“沒有。”
“好,很好!”一連說了幾個“好”,曹操手腕一轉,猛地將手中利劍狠狠摔在了地上。
鐵器落地的巨大聲響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就連在人羣中一直心不在焉的曹植都不禁擡起了頭。
一把抓過曹丕的衣襟,曹操咬牙切齒道:“你沒有,你沒有的話,黃奎爲什麼獨獨把你供出來了?啊?”
很清楚曹操的怒氣此時此刻已暴漲到了極致,曹丕在心裡一遍接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能慌,繼而語帶愴然道:“父親既然更相信別人的話,又何必再問孩兒?”
“你?”嗤笑兩聲,曹操鬆開他的衣襟面帶不屑道:“憑什麼?你憑什麼讓孤相信你?”
一句話,讓曹丕彷彿跌入了冰窖之中,蒼白着臉,他努力讓自己不去在意胸口彌散開的疼痛,可發脹的眼眶卻真實的昭示了主人的難過。無聲地慘笑着,曹丕將頭別向一邊,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傷心的,自己本就不是什麼善類。目光在人羣中游移着,最終定在了隨軍而來的曹植和丁氏兄弟身上,曹丕緩緩眨了下眼,任由眼裡的淚水滑落下來。良久,他用曹操正好可以聽到的聲音道:“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無論父親信與不信,孩兒都問心無愧。”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曹操正好看到曹植身邊正幸災樂禍的丁儀、丁廙兄弟,再看曹丕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心頭不由一沉,方纔的怒火已平息了不少。思索片刻,曹操對左右侍衛道:“押下去,聽候發落。”
順從地跟着侍衛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之中,曹丕強迫自己不去注意身邊頭來的各種目光與聲音,或不懷好意或驚愕嘆惋,他都一一拋在腦後,只是心裡反反覆覆對自己道:曹子桓,你要忍。
把隨從撿起來的寶劍收回鞘中,曹操一言不發地盯着曹丕離開的方向凝思許久後,有意無意地又瞥了曹植、丁儀等人一眼,終是沒再說什麼,揮手示意衆人都散了。
“文和。”在陸陸續續散去的人羣中尋覓良久,曹操喚住了平日與他人私交不多的賈詡。
回身拱手一揖,賈詡沉聲道:“曹丞相可還有事?”
明知故問。
自降曹以來,爲了避嫌,賈詡一直採取保守恭謙的處世態度,鮮少與人往來,亦不怎麼參與敏感的政事。這些年更是有了閉門謝僚,隱居幕後的勢頭。今日被曹操拖住,他自知難免要在曹丕是否勾結了關西軍一事上插上一腳,但還是習慣性地說起了不在點上的客套話。
上前幾步與他並肩而行,曹操慢慢走了一段路纔開口道:“子桓勾結關西軍這件事,文和你怎麼看?”
早就料到曹操會問這話的賈詡一臉訥然地跟在他身側道:“這是丞相的家務事啊,我這種外人怎麼好去評論?”
“哎。”喟嘆一聲,曹操反駁道:“這怎麼是孤的家務事呢?”
垂眼看着腳下的土地,賈詡慢條斯理道:“此事雖涉及軍機,但在我看來不過是些小孩子家相誣爭利的伎倆罷了。”
眉峰聳動一下,曹操點頭沉吟道:“嗯……你所言不假,孤也不是沒想過子桓是爲人所陷害,只是……”擡頭望向天際的秋陽,他繼續道:“黃鬚兒想不出這種勾當,子建不會做這種事。”
輕搖手中羽扇,賈詡淡淡道:“那,中郎將何必做這種事?”見曹操似有所悟,賈詡又道:“中郎將與平原侯同胞手足,平日亦不交惡,何至相誣相陷?不過,其中若有他人恩怨,就另當別論了。”
側頭打量起賈詡的面容,曹操企圖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些許暗示,卻只得到了一片古井無波的平靜。望着賈詡那雙近乎死氣沉沉的眼睛,曹操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豁然明白了一切。
事情還要從幾年前曹丕反對丁儀與他的妹妹清河公主的婚事說起。
曹操起家可以說是從老家譙沛世族和汝潁集團借了很大的力,爲了避免派系失衡的情況出現,曹操想重用出身譙沛的丁氏兄弟來壓一壓汝潁世族過盛的風頭。思來想去,他決定將女兒嫁與頗有才名的丁儀,以此拉近與丁家的關係。不想,一切快要塵埃落定之時,曹丕卻不樂意了,以不願將妹妹下嫁給一個獨眼龍爲由阻攔了這門婚事。於是,曹操便將女兒嫁給了夏侯惇的兒子。
作爲兄長,曹丕出於心疼自家妹妹的做法本無可非議,但偏偏丁儀自視甚高,被他這樣直白的攪了好事,傷了自尊,心中憤懣不已,很自然便記下了這筆賬,拉着弟弟丁廙站到了在他看來德才勝於曹丕百倍的曹植一邊,想着有朝一日將他扶上位,狠將曹丕一軍。這之後,丁儀更是明裡暗裡給曹丕使了些不大不小的絆子,弄得他是又怒又怕,苦不堪言。
眼前再次閃過方纔在人羣中丁儀幸災樂禍的表情,曹操咬了咬牙,連聲道:“可惡,可惡啊,可惡。”
木然地站在一邊,賈詡心不在焉地搖着羽扇,目光深遠地望向前方,有些諷刺地想,我賈詡縱橫數十載,幾度覆立乾坤,顛倒人心,卻不想,到頭來被一個毛頭小子算計了,替他編胡話。丁儀啊丁儀,我賈某人也不過是厭倦了紛爭,但求安身,爲子孫後世謀得一世安寧。你要怪就怪自己站錯了陣營吧……不,怪這個亂世吧。
後來,丁儀在被曹丕逼死之前問計於賈詡,企圖保全性命,賈詡只是一味搖頭,閉門謝客。直到丁儀死後,已經登上了帝位的曹丕私下裡問賈詡,爲何屢次在自己沒有提前打招呼的情況下出手相助,他才半認真半玩笑道:“不然,臣又當如何?”
聞言,曹丕鳳眼一眯,神色不定道:“愛卿的意思是,爲朕所迫?”
習慣性地搖着羽扇,賈詡搖頭低笑道:“臣,不過是順應了天命,哪裡有能力幫上什麼忙?”頓了頓,又道:“何況,臣老了,惟願安享天年,深藏身與名。”
賈詡到底是賈詡,早在曹丕血洗張繡一家時便明白了應當如何自處,如何在曹氏父子的眼皮下安身立命,更重要的是,他看透了誰纔是值得效力的一方。
臉上的表情並無太大變化,曹丕依舊望着賈詡無慾無求的眼睛,半晌,他朝着賈詡深深一揖,神色平靜道:“昔日先生所言,朕時時銘記於心,不敢忘懷。”而後,再無言語。
此後,賈詡官拜三公太尉,進爵壽鄉侯,其子嗣亦拜官封侯。朝中數次的血腥清洗,始終不曾涉及賈家半分。甚至在黃初二年,天出異象,有司奏免太尉時,曹丕還下詔曰:“災異之作,以譴元首,而歸過股肱,豈禹、湯罪己之義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職,後有天地之眚,勿復劾三公。”
足見,曹丕對賈詡的厚待程度之深。而當時,卻鮮少有人明白,一代翻覆社稷的毒士放棄了多少崢嶸,付出了多少心血,方纔換得了日後與苟且偷安幾乎無異的所謂榮光。
手指在劍柄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曹操長嘆一聲,道:“罷了,且將此事放一放,說說當下的戰事吧。”停頓一下,曹操望了望不遠處正在操練的士兵,繼續道:“自我軍渡過渭水,馬超軍便屢次來犯,先前在渭水南岸,我軍取勝全因設伏,如今,要正面交戰,只怕對我軍不利啊。可這樣拖着,也不是個辦法。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微微點了下頭,賈詡回道:“早兩日,馬超不是派人來要求割地求和了嗎?”
冷哼一聲,曹操恨恨道:“河水以西之地,怎可割與他這狼子野心的小子!”
無聲地笑了笑,賈詡繼續道:“他要求丞相割哪塊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丞相您的態度。”
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曹操側目道:“願聞其詳。”
停住腳步,賈詡擡手用羽扇指了指天際時聚時散的飛鳥,輕描淡寫道:“離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