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透過窗子照到屋內有些微微的刺眼,將手蓋在眼睛上,郭嘉迷迷糊糊地伸出另一隻手摸向牀的內側,卻意外的沒有摸到本該躺在自己身邊的人。一骨碌爬起來四下望了望也沒有找到人,郭嘉扯過被子裹在身上自言自語道:“這麼冷,一大早跑去哪裡了,真是的。”
在牀上又坐了一會兒把身上捂暖和了,郭嘉才優哉遊哉地穿好衣服,穿鞋走到桌邊拿過早早準備好的洗漱用具梳洗起來。
推開門,秋日裡特有的清爽而乾燥的空氣帶着些許隱隱的芬香撲面而來。擡眼望去,只見荀彧背對着房門腰板筆直地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身邊似乎還繚繞着陣陣煙霧。踩着地上的落葉踱步至他身後,郭嘉方纔看到石桌中央放着的香爐。
挨着荀彧坐下,郭嘉挑起他尚未束起的長髮在手中梳理把玩着,“起這麼早就是來幹這個啊?”深深吸了口氣,發覺那香氣不似以往的蘭香般幽然香甜反而有些苦澀,郭嘉不禁追問道:“換香料了?”
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平放在香爐兩側,荀彧睜開眼看向他,聲音溫潤道:“嗯,換成蘇合香了。以前在潁川的時候,我記得我一薰香你就咳嗽,所以就出來薰了。”擡頭看了看天,又道:“時辰也不早了,你自己貪睡還好意思說。”
放開手中的長髮,郭嘉狡黠地笑着湊到荀彧耳邊低聲道:“文若好狠心,昨晚我那麼辛苦滿足你,今早就貪睡了一會兒你都不肯給我暖被窩,跑到這裡薰什麼香,真叫人難過。”說完還煞有介事地吸吸鼻子以表委屈。
臉頰一紅,荀彧佯怒道:“胡說!明明是你……你自己要起來沒完沒了。”
看着他羞赧的樣子,郭嘉覺得自己作爲男人的征服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不由心情大好,見四下無人,索性又對荀彧上下其手地揩了通油才餮足地坐到了一邊,頗有興致地看着那人負氣的樣子。
雖然被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人這樣佔便宜,荀彧心有不甘,可他在心裡還是享受着這樣純粹用來嬉笑的時光的,所以他只是象徵性地嗔罵幾句便沒了下文。
單手支着下巴,郭嘉盯着香爐中升騰起的白煙仍舊有些睏倦,無聲地呆了片刻,他眨眨眼望向身側重新閉幕凝神的荀彧,空閒的手又開始繞弄他的長髮,“文若。”
“嗯?”
“你有白頭髮了。”
“嗯。”
“我走之前還沒有的。”
聽出他語氣中隱約帶着的傷感,荀彧睜開那雙水樣的眸子微微笑道:“怎麼?嫌棄我了?”
視線始終停留在那縷泛着冷光的銀絲上,郭嘉回道:“怎麼可能,我不過是……”
“不嫌棄那就是在說癡話了。”打斷郭嘉的話,荀彧拉過他把弄着自己長髮的手輕輕緩緩道:“你我都會老,何況,我比你年長了七歲,比你早生華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有什麼可心疼難過的?”
反握住荀彧的手,郭嘉哼道:“就你明白。”停了下才繼續道:“道理是這麼講,可是我總覺得是因爲我們在前線拖拉太久,你纔會操勞成這樣。”
“兩年不到便打下官渡,擊破倉亭,已經很快了,換作是我可能會要更久的時間。”
攥緊荀彧的手,郭嘉搖頭道:“不夠快,還不夠快,我還要幫將軍徹底鏟滅袁氏,平定北方,然後再南征劉表和孫氏,一統天下。如果時間拖得越久,他們就會越強大,對我們作戰計劃的實施就越不利。五年之內……”
荀彧垂眼聽着郭嘉的慷慨陳詞,心中滿是愁情,慢慢將手從他手裡抽回,荀彧開口打斷道:“奉孝。”
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郭嘉噤聲等待着下文,眼裡流過一絲困惑。
“一統天下,奉孝,你知道這天下是誰的天下嗎?”目光如炬地望着郭嘉,荀彧的語氣近乎嚴厲。
與他對視一陣,郭嘉率先笑開,聳聳肩,他反問道:“文若覺得呢?”
“漢室,當然是漢室的天下。”
“憑什麼?”毫不掩飾話語中的反叛之意,郭嘉一改往日的嬉笑,神色嚴肅道:“我們和將軍四處征戰平定叛亂就是爲了那個所謂的漢室?”
雖然早就知道在這一點上自己與郭嘉的主張不太相合,但荀彧卻沒想到他二人的心思已到了完全相悖的境地。毫不讓步地盯着郭嘉,荀彧語氣平淡道:“身爲人臣爲君主平叛四方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有什麼好不滿的?”
“我沒有什麼不滿,說穿了,我不過是一介謀士,沒有過多的奢望,唯求可以棲身的良木。”直直望進荀彧的眼裡,郭嘉繼續道:“你既然一心爲着漢室,又何苦委屈自己呆在將軍麾下,整日自尋煩惱?”
“你……”被他噎得一時說不出話,荀彧平復了下心情才道:“起初我跟隨曹公是因爲他身懷治世之才,又有扶持大統之志。這天下已經動亂了太久,需要有一個人來掃清……”
“所以你就想着輔佐將軍平定四海,最後再讓他還權於漢室?”見他點頭,郭嘉哂笑兩聲,喟然道:“文若啊文若,如果將軍真的能威加四海,誰的天下又有什麼重要的?”
轉開視線,荀彧低聲道:“你不會明白,我自小便知我荀家必將世代爲漢臣,漢室便是正統,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能讓人輕易奪權。”
反身長長嘆口氣,郭嘉望着院中光禿禿的槐樹枝,無奈道:“文若,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好嗎?反正還沒走到最後那一步,既然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那便就此打住吧。”
望着郭嘉的背影出了會兒神,荀彧終於低下頭應道:“好。”
得到這樣的回答,郭嘉稍稍放下心來,“還有,如果日後將軍果真有異心,答應我,不要憑一己之力與他抗衡。”
鞋輕輕划着地面,荀彧淡淡道:“不可能,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再是以前的曹公,那我便也不再是以前的荀彧。”
“可你憑藉什麼與他抗衡?你一手把他推上權利的巔峰,又要一手把他推下去?文若,那樣會死無葬身之地的。”回身抓住荀彧的肩膀,郭嘉顯得有些急切。
慢慢把郭嘉的手從自己肩頭撥開,荀彧自嘲般地笑笑,“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我也知道自己的迂腐之處。”擡頭望着郭嘉近在咫尺的面容,荀彧笑得有些悽然,“奉孝,你沒有生於王侯之家,又怎麼知道我的身不由己?誰不想擇明主而侍?事實上我也是在擇木而棲,可你知道這種被夾在中間的感覺嗎?你說要替我去盡我盡不了的心,做我做不了的事,可那終究不過自欺欺人罷了,到頭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無力,這是郭嘉此刻唯一的感受。他確實不能完全體會荀彧的心情,過去是,現在也是。還有什麼是比兩個人面對面卻各懷心思更悲哀的呢?
直起身子站好,郭嘉遠眺着天邊的薄雲,眼裡神色複雜,“那就這樣吧,我不懂你,你也阻止不了我。郭奉孝是你的郭奉孝,可他也是他自己的郭奉孝。”
低頭看着地面,荀彧默然不語,不是沒有想過今日的情形,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這樣讓人措手不及。他還能再說些什麼呢?他和郭嘉誰都沒有錯,各有各的理由與信念。
眉眼一彎,荀彧低低笑了幾聲,他想,他並不是很難過,只是覺得有點不知何去何從。他愛的郭嘉,終歸是於自己截然不同的。共進退的日子,也該是有個期限了。
“喵——”在房門外關了一夜的貓咪不合時宜地跳到荀彧膝上,瞪着琥珀色的眼睛,尾巴一掃一掃的,彷彿在控訴主人昨晚的粗心。
輕柔地撫上貓咪順滑的皮毛,荀彧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站在一邊的郭嘉道:“奉孝,那些桂花釀,我已經釀了許久了……”
不知道他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了這裡,郭嘉回頭看了眼他懷中的貓咪,而後徹底敗陣在了荀彧的眼神之下——相識許久,郭嘉從未見過那樣的神色自他的眼裡流露出來。卑微,毫無疑問,那是卑微的眼神。荀彧在乞求自己,卑微而不卑賤地乞求着。
“文若……”想到他默默而掛心等待的日子,郭嘉胸口一窒,張開雙臂就要把荀彧抱進懷裡,卻被那隻看似無害的貓給破壞了氣氛。
呆呆看着跳到郭嘉身上對他齜牙咧嘴的貓咪,荀彧不禁笑出聲來。
好不容易把貓咪從自己身上趕了下去,郭嘉無語地看着它跳到石桌上衝自己伸爪挑釁,“這又是你繼薰香之後的新興趣?”
“去年冬天它自己跑來的,反□□上也清冷的很,我就養着了。說起來,它的性格跟你真的很像。”
乾笑幾聲,郭嘉再次打量了一下那隻貓,蹭到荀彧身邊不滿道:“你的貓你不好好教,對我一點都不友好。”
“誰讓你昨天佔了它的位置睡覺。”氣氛被緩和下來的方法雖然莫名其妙,但荀彧已是心懷慶幸。
“什麼?”擡頭看着荀彧,郭嘉指着那隻已經開始兀自舔爪子的貓咪驚呼道:“你是說,我不在的時候都是它在跟你睡?”
“呃……可以這麼說。不過這話怎麼被你說得感覺這麼怪?”
哭喪着臉坐到石桌的另一邊,郭嘉死死盯着眼前的“情敵”憤懣道:“我居然讓一隻貓給比下去了,天理何在啊!越想越傷心……我要喝酒!文若文若,快把你釀的桂花釀給我。”
徹底敗給了現下這亂得一塌糊塗但效果似乎不錯的情況,荀彧索性起身回房拿酒,留下一人一貓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荀彧拿着酒回來的時候郭嘉正捏着貓咪的前爪跟它鬥得不亦樂乎,笑着搖搖頭,荀彧將酒罈放在石桌上,順手抱過貓咪,讓它自己到一邊玩去。
氣氛重歸於寂然,荀彧靜靜看着郭嘉斟酌飲酒,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道:“奉孝,我要應詔守尚書檯了。”
酒杯落地,花釀如淚般灑落。
“咳咳,文若……你是第一個,把桂花釀釀得這麼苦的人啊。”
風起葉落,揚起一抹殘香。
“奉孝,我用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去換兩全之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