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積雲翻涌着,猶如浪濤打到了空中一般,曹操坐在椅中不知在想些什麼,眼裡的光芒忽明忽暗,叫人捉摸不透。
“報,已斬呂布首級。”
“嗯。”低低應了聲,曹操眼睛掃過被俘的幾個將士,“陳宮,斬。”
看着陳宮被架了下去,曹操起身走到劉備面前,擡頭看了看被雲隱去的太陽,似笑非笑道:“玄德公,之前元讓出師不利,讓你受驚了。”
“曹司空言重了,備不勝惶恐。”又恢復到之前唯唯諾諾的樣子,似乎方纔那個冷靜而梟殺的劉備只是人們的錯覺。
“你剛纔提醒孤提醒得好啊,一山不容二虎,孤差點就忘了,哈哈。”拍着劉備的肩膀,曹操笑的頗爲爽朗,只是笑意未達眼底。
劉備表面上陪着笑,心裡卻思量起下一個去處來。
“糟了。”低聲驚呼,荀彧貼到郭嘉耳邊道:“曹公不該跟劉備說這話,這下劉備猶如驚弓之鳥,很有可能會叛逃。”
抱着手臂,郭嘉笑道:“不妨,等會兒我們提醒一下將軍,讓他多上心提防就是。”
回身看向方纔站在陳宮身邊的另一名俘將,曹操喚道:“臧霸。”
臧霸聞聲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眼望向曹操。與他對視半晌,曹操緩緩道:“怎麼,不服孤?還是說,你一心求死?”
“橫豎要死,要殺就給個痛快,少給老子來這套。”人如其名,臧霸說起話來也是霸氣十足。
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曹操倏地笑開,揚手吩咐道:“有骨氣!來人,鬆綁。”
“看着,將軍又要收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荀攸也湊到荀彧和郭嘉的身邊,咬起了耳朵。
活動了一下手腕,臧霸打量着曹操,粗聲粗氣道:“怎麼你殺了他們卻留下我?”
“那兩個人自有留不得的理由,不過,孤看你是個人才,殺了太可惜。兩條路,要不跟着孤成一番大事,要不跟着他們去死,你自己選吧。”
“將軍這也叫收人?不想死的肯定要跟着他啊。”郭嘉小聲嘀咕道。
“臧霸是個粗人,用不着那些繁文縟節。他若是無心效力,定不會惜命苟活;他要是選了跟着曹公,日後便不會叛逃。”荀彧說得清淡如水,眼睛卻一直望着劉備所在的方向。
“也是。”
後來,臧霸自然是歸順了曹操,一切都皆大歡喜。但荀彧一看到劉備,便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這個人會在某個讓人不注意的時刻突然發起進攻,令人措手不及。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當時的劉備實在太沒有存在感,曹操當天說完那模棱兩可的話之後也就沒有再過問他的事,一心合計其對付袁紹和張繡的事來。而劉備本人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異狀,加上後來有了袁紹要率十萬大軍攻打許縣這麼件事,荀彧對劉備的注意力也就轉移到了進軍河水,屯兵河上,分兵官渡等一系列的事情上。
這日,還兵許縣不久的曹操突然舉行大宴,原因是,曾讓他吃了大虧的張繡終於肯老老實實地歸順了,而且還帶來了一流的謀士,賈詡,賈文和。或者,可以反過來說,是有先見之明的賈文和帶着張繡來投降了。
歡宴上,曹操彷彿忘記了宛城的喪子折將之痛,歡歡喜喜地與張繡推杯換盞,先是封他做了楊武將軍和列侯,而後又和他結成了兒女親家,總之是極盡拉攏之能事。
張繡本人投降本就投得稀裡糊塗,現在被曹操這樣款待,只覺得飄飄似仙,完全不知道是爲什麼。而他旁邊坐着的賈詡則是心如明鏡,嘴角始終噙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是的,曹操今日的款待,早就在他的算計之中,而且這種禮遇有加的日子還將一直持續到今後,不然,賈詡也不會執意讓張繡回絕袁紹的邀請,義無反顧地投奔曹操。
看着張繡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賈詡在心裡嘆息一聲,突然就想起來降之前的那一晚。
“賈叔父,我們現在勢單力薄,不如就去投了袁紹吧,難得他主動派人來請。”打量着不遠處的使者,張繡悄悄對賈詡道。
不急不躁地喝着茶,賈詡擡眼掃向使者,冰涼的眼神讓那人驚出了一聲冷汗。冷笑一聲,賈詡緩緩道:“足下還是請回吧,然後告訴袁本初,讓他別白費心思了。”
使者見他言辭無禮,正要發作,只聽賈詡繼續道:“你要是想開口罵人,我勸你省省力氣。足下回去就這麼告訴他,我賈文和說了,他袁本初和袁公路身爲兄弟尚且相爭相鬥,我不信,那樣的胸懷,能容下天下國士。”
一句話,把使者頂得啞口無言。剛剛在一旁還有些氣惱他違背自己意願的張繡一聽這話也是嚇白了臉,暗罵自己不明智,差點就進了狼窩。
待使者離去,張繡側目看向仍舊氣定神閒的賈詡,詢問道:“賈叔父的話雖在理,可如此不講情面,只怕……”
斜睨他一眼,賈詡輕輕捏着羽扇上的一根羽毛,淡淡道:“怕什麼,我們這就去投了曹操,料他袁本初也不能奈我何。”
“曹操?”驚呼一聲,張繡瞪大眼睛看向賈詡,“咱們跟他可是有大過節啊!在宛城他損兵折將不說還失了愛子,他怎麼可能容得下我?況且他兵力不如袁紹,若是袁紹真的要找我們算賬,他也不是對手啊。”
“正因如此,我們才該投靠他。”
被賈詡說得一頭霧水,張繡不禁皺眉,“望先生明示。”
哂笑兩聲,賈詡起身道:“第一,曹操一直打着‘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旗號,名正言順,不像袁紹,狼子野心,早晚被誅殺;第二,你也說了,曹操現在的兵力不及袁紹,你覺得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哪個更被人感激?第三,曹操一直宣稱自己渴求天下賢才,如今,與他有恩怨的你去投奔,殺你,便是他小肚雞腸;不殺你,他才能向天下昭示自己的寬宏大量,海納百川。有此三點,我們大可把心放到肚子裡。”
聽完賈詡的解釋,張繡這才恍然大悟,但也只是悟了個皮毛,他並不能領會賈詡內心深處的想法。
瞥一眼他愚鈍的樣子,賈詡搖搖頭,兀自出了營帳。不過,彼時,賈詡亦沒有料到,就算他算到了之前種種和之後的命運,他也不能逃過他身上揹負着的人命。欠債要還,這大概就是爲什麼他的後半生需要過的那般謹小慎微。說得好聽是明哲保身,難聽一點,便是苟且偷生。
正想着,曹操已到了賈詡跟前,向他舉杯致意,“先生肯來投孤,孤心甚慰啊!”
謙和地欠身還禮,賈詡舉杯道:“曹司空肯不計前嫌,賈某纔是感激不盡。”
朗笑兩聲,曹操又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而且,能讓孤取信於天下的,就是先生啊!來,曹某敬先生!”言罷,毫不含糊地一飲而盡。
廣袖一遮,已是一杯下肚,賈詡淡淡道:“曹司空言重,賈某愧不敢當。”
“先生客氣,您若是不敢當,恐怕當今天下無人敢當。”
感覺到曹操的真心實意,賈詡的心徹底的放了下來,他知道,自己這步棋,走對了。
酒過三巡,賈詡突然覺得似乎從剛纔起,就總有一道冷冷的視線盯着自己這邊,擡頭望去,卻只看到一個眉眼清冷的少年和交談甚歡的人羣。搖搖頭,賈詡想,自己一定是醉了。
走到屋外,被清寒的北風一吹,賈詡頓覺清醒不少,百無聊賴地向院中走去,不想卻遇到了兩個步履匆匆的文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沉靜如玉,一人笑容張狂。三人照面皆是一愣,倒是賈詡反應快些,上前一揖,“在下賈詡,賈文和。”
聽到這個名字,荀彧不甚明顯地蹙了下眉,剛要還禮,就聽身邊的郭嘉陰陽怪氣道:“是您啊,賈先生,久仰久仰,在下郭嘉,郭奉孝。”
謙和地笑了笑,賈詡回道:“早聞足下少年英才之名,老朽自愧不如。”
“這怎麼敢當,當年郭汜、李傕劫持皇帝,禍亂一方,是先生的功勞吧?想不到最後那兩個人沒有好下場,先生這個幕後主謀倒是全身而退了,嘉佩服得緊啊!”見賈詡神色閃躲,郭嘉更來勁了,“後來宛城一役,先生讓我們將軍跌了好大一個跟頭,現在將軍卻不得不把您奉爲座上客。這般讓人有苦難言,有仇難報,嘉還是頭一次見,真是自嘆弗如。”郭嘉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甚至還帶些笑意,但也不難聽出其中的譏諷之意。
若要放到平時,荀彧定不會放任郭嘉這般無禮,但今日,他只是站在一邊靜靜聽着,低垂的眸眼裡帶上了絲絲快意。一直到郭嘉話音落下,荀彧方纔擡起頭,輕輕緩緩道:“在下荀彧,荀文若。”
正尷尬得下不來臺的賈詡見有人接過話頭,連忙點頭致意。
放肆的話說痛快了,郭嘉側首對荀彧道:“文若,我先進去了,不然又要被長文抓着說什麼不治行檢了。”
低笑一聲,荀彧調侃道:“也算有個人能治一治你這狂生了。”
“我纔不是怕他,我是受不了他那張嘴,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我聽着都頭疼。”一提起陳羣,郭嘉不由自主就苦了張臉。
“快去吧,等一下長文真的嘮叨起來,有你受的。”
看着郭嘉進了屋,荀彧纔回過頭對賈詡道:“奉孝生性狂妄,還望先生見諒。”客氣的話語,卻不見半分歉意。
賈詡自知與曹操手下這幫人的過節,也不計較,微微笑道:“不礙事,年輕人就該這樣。”
深潭似的眸子一暗,荀彧直視着賈詡,一字一句道:“先生雅量,但願,人人都能如先生一般吧,彧先行一步。”
看着荀彧離去的背影,賈詡心中一沉,暗道自己今後的日子恐怕不會那麼好過,郭嘉輕狂也就罷了,這荀彧看似無害,卻是綿裡藏針,方纔那句話,不是威脅又是什麼?
“也好。”喃喃自語一句,賈詡望向有些陰沉的天空,“我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寒風乍起,賈詡微微打了個冷戰,眉頭蹙的更緊——他總覺得,在他看不到的暗處,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像錐子般刺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