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然是停了, 皓月自薄雲之後撒下一片銀輝,被雪地反照得格外明亮。
大睜着迷離的醉眼,荀彧一動不動地盯着榻邊那人, 眼淚成行滑進發跡, 竟是半晌無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荀彧慢慢抓住那人冰涼的手, 哀哀道:“奉孝……”
坐下身, 郭嘉擡手輕輕幫他擦去淚水,用他如輕風流水般的聲音道:“文若,我回來了。”
聽着從那鬼臉面具後傳來的聲音, 荀彧只覺得恍如隔世,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奉孝說, 如果一個人很想很想另一個人, 那麼, 那個人一定會回來,他們早晚會再相見。你相信嗎?”
“因爲, 奉孝要我告訴你,無論想與不想,他都會回來,再見你一面。”
以爲只是那人死前的戲言,以爲只是那人留給自己的無望念想, 未曾想, 郭奉孝說話會是如此一言九鼎, 即使是身後事, 也絕不食言。
掙扎着坐起身, 荀彧如同着魔一般用手指一寸一寸撫過郭嘉臉上戴着的鬼臉面具,突然就揚起了一抹帶淚的笑容, “奉孝,我還記得你告訴我,鬼回到人間因爲不能讓人發現,所以他們會戴上面具。你也不想讓我發現嗎?”
甕聲甕氣地笑了兩聲,郭嘉眨眨眼道:“你不是已經發現我了嗎?”
很想很想取下面具來看一看那張自己懷念了很多年的臉,卻在指尖觸碰到束帶的一瞬間怯弱起來。荀彧害怕這會是一個容易破碎的夢,所以他只是一再地摩挲着那張鬼臉,生怕驚動了這好不容易纔回來的亡魂。將頭靠在郭嘉的肩膀上,他低聲道:“爲什麼這麼久纔來見我?不是說郭奉孝無所不能嗎?不是說郭奉孝是荀文若的郭奉孝嗎?爲什麼讓我等你這麼久?你知不知道……”聲音似乎有些哽咽,“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像是在安慰一個委屈的孩子般一下下輕拍着他的後背,郭嘉把荀彧摟進懷裡,不知餮足地嗅着他身上的香氣,“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頓了頓,又道:“我也很想你的桂花釀,來找你討酒喝了。”
脫開他的懷抱,荀彧眯眼調侃道:“鬼也要喝酒嗎?而且,你不是嫌我釀的酒苦嗎?”
厚着臉皮又蹭到荀彧身上,郭嘉嬉笑道:“當然要喝,不然哪裡來的酒鬼?再說,我什麼時候嫌棄過你釀的酒?”
被他的說辭逗得忍俊不禁,荀彧下牀摸黑找出了一罈尚未啓封的酒,“這還是那年你去官渡時釀的酒了。”
在案几坐下,荀彧一邊說着一邊就要點亮燭火,卻被郭嘉攔了下來,“別,月光甚好,何不就這樣月下對飲?”
想到鬼魂都是怕光的,荀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倒是我疏忽了。”說着,他站起身邁着不太穩健的步伐走到窗邊,想要把窗子打開一些,好讓更多月光照進室內。
“文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坐在桌邊,郭嘉一邊倒着酒,一邊問道。
推窗子的手頓了頓,荀彧無聲地苦笑道:“好不好也就是那樣。”
話說成這個樣子,郭嘉自然聽出了其中的苦悶,頗爲無奈道:“文若啊,你太固執了……”
倚在窗櫺上,荀彧仰頭望着空中皓皓明月,喃喃道:“我知道,如果是奉孝的話,一定會比我好很多……我……”斂了斂情緒,他繼續道:“好累啊,奉孝,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
“你在堅持做荀文若。”默默注視着那人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疲倦孤寂的背影,郭嘉只覺得一陣心疼。
搖搖頭,荀彧回身望向他,有些自嘲道:“這世上從來沒有過荀文若這個人,我是漢室的尚書令,汝潁的世家子弟。我成全的,從來不是自己。”
眼裡劃過一絲震驚,郭嘉呆了片刻,才訥訥道:“那我一直愛的人,是誰?”
緩步走到郭嘉面前,荀彧半跪下來,眼含悲傷道:“對不起奉孝,我……”
將他拽到身旁坐下,郭嘉順手拿過桌上的酒盞道:“不用道歉,陪我喝酒吧。”
接過杯盞,荀彧遲疑了一下,終是沒再說什麼,安安靜靜喝起了杯中佳釀。
許是之前的酒勁兒尚未褪去,荀彧不過才飲了兩杯,便覺頭暈得厲害,視線也開始模糊起來,硬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身子一軟倒進了郭嘉懷裡。眼神迷離地望着郭嘉線條清晰得下顎,彷彿覺得自己回到了少年時的那個夜晚,於是,他開口問出了那個在他心中縈繞了二十餘年的問題,“奉孝,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想了想,郭嘉悠悠道:“以前,我想要像所有人一樣,能好好活在這世上,享樂盡歡,志陵天下。不過,現在我想你好好活着。”
低笑兩聲,荀彧輕嘆道:“好好活着……如果我不是漢臣,不生在士族之家。”伸出手再一次撫上那張鬼臉,他眉目含愁道:“奉孝,除非有一天我死了,我才能真正爲自己活一次。”
哀,莫大於心死。
如果不是帶着面具,郭嘉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不適宜面對他人。俯下身緊緊抱住懷裡的人,他一字一頓道:“可我想你好好活着,文若……我真的想你好好活着……”
淺淺一笑,荀彧眯起眼感受着郭嘉懷裡並不算溫暖的溫度,淡淡道:“我知道,可是我好累……”沉默半晌,又道:“奉孝,我想看看你的臉……可以嗎?”
聽出了他話裡的乞求與怯弱,郭嘉沒有說話,只是抓過了荀彧的手,繞到腦後,與他一起解開了面具的束帶,“像這樣嗎?文若。”
恬淡的笑容漸漸在荀彧臉上舒展開來,他癡癡望着郭嘉那一如記憶中清雋的面容,嘴脣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將耳朵貼到荀彧脣邊,郭嘉努力想要聽清他在說些什麼,眼裡盈滿與他形象並不相符的憂傷。
“奉孝,不要離開我……”
“不會了,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死死抱住荀彧越來越冷的身體,郭嘉毫無徵兆地就流下了兩行熱淚,“父親……你們能永遠在一起了。”
月隱星落,室內驟然暗了下來。
雪,又開始下了,輕緩猶如悼亡。
看着郭奕從院門中出來,一直在馬車裡候着的荀攸忙不迭地下了馬車,快步走到他面前,焦急道:“如何?”
淡淡瞥了他一眼,郭奕仰頭望向大雪紛飛的夜空,慘笑道:“令君,他歿了。”
腳下一軟,荀攸死死抓着郭奕的胳膊道:“不可能,你再說一遍?小叔他怎麼了?”
任由雪花飄落到臉上,融成水漬,郭奕緩緩道:“令君,他歿了。”
耳畔一陣轟鳴,荀攸只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於轉瞬之間崩塌了一般,失魂落魄地後退兩步,他一下跌坐在雪地裡,喃喃道:“不可能,小叔怎麼會……怎麼會突然就,歿了?”
低下頭木然地望着荀攸,郭奕上前兩步將他扶起,面無表情道:“是我在酒裡下了藥,我殺了他。”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荀攸幾乎要背過氣去,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受到的打擊已然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半晌,他才反應過來似的,抓住郭奕的衣襟大聲吼道:“爲什麼?你怎麼敢這麼做?你怎麼敢殺害朝廷命官?我叫你來是爲了救小叔的,你怎麼敢……”
被荀攸扯得踉蹌了幾步,郭奕也不發火,反而冷靜的打斷他道:“你們都救不了他,憑什麼以爲我就能救他?你們想讓他好好活着,他自己就真的想活着嗎?”
被的話噎得不知如何是好,荀攸愣了下,又繼續怒道:“那你憑什麼就要殺了他!你說啊!憑什麼?”
“因爲我恨他。”涼涼吐這麼一句話,郭奕推開荀攸,站直身體道:“是他讓我娘想了我爹一輩子,卻只得到一副靈柩。我從來不知道,我爹竟然會那麼愛一個人……”說到最後,郭奕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着無限的失落與悲切。
訥訥望着他冰冷無情的臉,荀攸突然放聲大笑,“所以你就要殺了小叔?所以你就要殺了他?”
“不。”斬釘截鐵的回答,郭奕低聲道:“我是恨他,可他畢竟是父親愛的人。”
笑聲戛然而止,荀攸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竟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那你……”
輕輕淺淺地笑了笑,郭奕望着他道:“荀先生說過,我與年輕時的令君很像,對嗎?”
雖然當下荀攸很不願意承認這話,但他還是別開頭,不情願地回道:“是,我是說過,只是沒有想到你會這般陰險。”
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郭奕垂眸看向腳下的積雪,緩緩道:“所以,不會有人比我更懂令君的感受。”步履穩健地從荀攸身側越過,他不無傷懷道:“生不如死的活着,就一定比死去更幸福嗎?”
呆呆望着郭奕的背影,荀攸竟再也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也沒有要去追他回來的意思,眼見那道青色的身影漸漸蒼茫在了漫天風雪之中。
“令君說,除非有一天他死了,他才能真正爲自己活一次。荀先生,我聽說,人死的時候要是能笑着走,那麼來世就不會有那麼多傷心的事。”
郭奕的話一遍一遍在荀攸耳畔響起,望着荀彧沉靜如玉還帶着些許笑意的面容,他在黑暗中佇立良久,只落得一聲嘆息。
屋外大雪紛飛,靜靜跳着向死亡奔赴的舞蹈。
“小叔,雪天路滑,你和奉孝慢些走……”
孤身走在凜冽的風雪之中,郭奕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寒冷,他懷揣着那張鬼臉面具,彷彿想留住誰人帶着蘇合香氣的餘溫般。
“伯益,謝謝你。沒有人能和奉孝一樣,現在,我終於能去見他了……”
流水般溫和的聲音在黑暗中劃過,郭奕想,他真的知道,自己爲何會懷抱着那人,忍不住熱淚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