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屍體拖到繁密的草叢中藏好, 又將弓箭取來扔到大宛良駒的屍骸下,司馬懿拿過插在地上的火把將那堆東西點燃後,才向着空地外圍高聲道:“來人, 五官將傷重暈倒, 令所有人速回此地, 準備與夏侯將軍會和。”
“諾。”
待衛兵退下, 司馬懿又踱回曹丕身邊, 動作輕緩地抱起他,“子桓,相信我, 絕不會讓你白白受苦。”
身上的傷痛讓曹丕睡得並不很踏實,渾渾噩噩間, 他總聽到有人的笑聲從遠處傳來, 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眼前模糊的晃過一些畫面, 似曾相識,卻太遙遠。
眉頭動了動, 曹丕低聲呻|吟了一下,慢慢睜開有些沉重的眼皮,迷茫地打量着帳頂,他用手摸了摸因箭傷而不斷傳來陣痛的右肩,思緒才漸漸清晰起來。吃力地坐起身, 曹丕看到已有耀目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便想喚人來伺候梳洗, 卻發現屋內並無旁人。不悅地蹙了下眉, 他穿上鞋緩步走到門口, 打算叫幾個人進來,就聽屋外傳來了隱約的人聲。猶豫片刻, 曹丕用左手輕輕將門推開了一條縫,而後又附耳上去,企圖聽得清楚一些。
“五官將背部中箭,侯爺以爲,會是爲什麼?”是司馬懿的聲音,冰冷而沒有感情,隱隱帶着威壓。
“中箭?”驚訝地重複了一句,曹植下意識地望了眼陪同而來的楊修,暗暗道,難道丁氏兄弟竟膽大妄爲到此種境地?可……並未聽他們親口說有派人行刺二哥啊。想着,曹植不禁脫口喃喃道:“怎麼會……”
“怎麼不會?”眉峰一挑,司馬懿反問一句,好整以暇地看着曹植道:“不然,依五官將對那片獵場的瞭解,如何會無故闖入禁地?是嫌命太長還是想挑戰丞相的禁令?”
心中已然明瞭他話中深意,曹植卻只能硬着頭皮道:“司馬主簿的意思是,二哥是因刺客追殺以至倉皇逃入禁地?”
眼裡閃過一絲玩味,司馬懿微揚起下顎,戲謔地打量着曹植,“侯爺,不該比我清楚嗎?”
把頭別向一邊避開他的視線,曹植還算鎮定道:“司馬主簿說笑,適時我身在別處,二哥會走什麼路線更是無從得知,又怎麼會清楚其中原委?”
不置一詞地笑笑,司馬懿意外的沒有再說什麼咄咄逼人的話,只狀似不經意地掃了眼曹植身後,佯裝疑惑道:“怎麼沒見丁儀、丁廙?他們平日裡不是和侯爺形影不離嗎?如今五官將受傷,他們倒讓您一人來探望了,真是怪了……”說到後來,司馬懿的聲音愈發低下去,像足了在自言自語。
只是,所有的話在曹植聽來卻字字驚心,面色慘白地與楊修交換着眼神,他眼裡是明顯的求助意味。
無奈地接受着曹植傳達過來的信息,楊修不甚明顯地搖了搖頭,以示自己的無能爲力。
黯然地低下頭盯着地面,曹植知道現在無論自己做什麼都不對,司馬懿並沒有明確地說刺客就是你曹植派出的,卻表現出了明顯的懷疑,這分明就是讓他有口難開。話說多了,顯得欲蓋彌彰,不說話,又像是默認。
不……自己是真的做賊心虛吧。諷刺地笑開,曹植驀然就有了破罐破摔的衝動,他想,丁家兄弟有此作爲,在外人眼裡,不就是受我曹植指使嗎?
饒有興味地觀察着曹植臉上覆雜的神色,司馬懿向旁人揚了揚手,示意他們都退下。直到房間裡只剩下他和曹植兩人,司馬懿才站起身慢慢踱步至曹植身側,壓低聲音道:“侯爺,承認吧。”
因爲在想自己的事,曹植根本沒有注意到司馬懿已站到了自己身側,乍一聽耳邊的聲音,愣是嚇出了一聲冷汗,張皇之間,他瞪大眼睛看向周身不斷釋放出強大壓力的男人,磕磕巴巴道:“承、承認什麼?”
眉眼一彎,司馬懿翹起嘴角道:“侯爺還想裝傻到什麼時候?”步步緊逼不斷向後退去的曹植,他神色倏地一凜,滿目梟殺道:“還是說,真的要等到丞相回來親自審理此事?”
腳下一陣踉蹌,曹植壓抑着心中的恐懼道:“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即使父親回來,我也還是什麼都不清楚。”
脣角揚起一個輕蔑的弧度,司馬懿譏誚道:“難怪這世上有一種人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既然侯爺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我就來提點一下您。”終於放過了那被逼的沒了退路的可憐侯爺,司馬懿轉身踱了幾步,道:“丁儀、丁廙,與五官將素有舊怨,故而暗謀行刺之事。若行刺成功,對誰最有益,你我心知肚明,巧的是,偏偏丁氏兄弟又與您交好,這其中,很難不讓人多想啊,侯爺。”回身見曹植愈發蒼白的臉色,司馬懿笑容更深,“或者,說得再明白些,就是侯爺您與丁氏兄弟共同圖謀了這次的行刺事件!”
“你胡說!”反駁的話脫口而出,曹植渾身發着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害怕,“無憑無據,你這是血口噴人!”
冷淡地瞥他一眼,司馬懿反問道:“聽侯爺的意思,是覺得我沒有證據了?”
心情又低落了幾分,曹植仍在做着最後的掙扎,“你有什麼證據?”
“哈哈哈……”仰頭大笑了幾聲,司馬懿猛地盯住曹植,惡狠狠道:“證據?中郎將身上的傷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二哥身上的傷只能說明他確實遭遇行刺,根本不能證明行刺之人與我有關!”頭腦還算清醒地辯白着,曹植心裡卻並不那麼底氣十足,畢竟,丁氏兄弟……嘆息一聲,他也只能自認倒黴。
“不錯,侯爺所言不假,只是……”冷哼一聲,司馬懿重新逼近到曹植面前,目光凌厲道:“看了五官將的傷,我會懷疑到您頭上,別人就不會嗎?丞相也一點不會嗎?退一萬步講,就算丞相百般寵愛您,相信您,但能敵得過十人、百人在他耳邊的旁敲側擊嗎?”微微欠身伏到他耳側,司馬懿一字一頓道:“三人成虎,侯爺竟不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嗎?”
“這……我……”一時語塞,縱使曹植文思敏捷,亦不知如何對答。他很想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他沒有勇氣,也沒有底氣。
享受着這種看着對手的信心一點點被瓦解,意志寸寸崩塌的過程,司馬懿直起腰身,居高臨下道:“當朝上下,侯爺身邊又有幾個可信親近之人?到時,誰會站出來替您說話呢?”鼻間發出哼笑的聲音,他繼續道:“相比之下,五官將身邊的人就多得多了。”
彷彿想明白了什麼一般,曹植擡起頭正對上司馬懿的眼睛,正欲開口,就見他疏狂一笑,“子桓,比您更適合坐上那個位置呢,侯爺。”
怔了半天的神,曹植突然無可抑制地笑出聲來,慢慢彎下腰蹲到地上,他依舊笑個不停。
淡漠地望着在自己腳邊笑的渾身直抖的人,司馬懿微垂的眸裡是深不見底的墨色。
良久,曹植才止住笑,一邊喘着氣一邊道:“哈,還真是用心良苦啊,司馬主簿。”頓了許久,他仰頭道:“權力,就真的那麼重要?”
“若是不重要,侯爺爲何也要爭?”毫無起伏的聲線,不近人情,“我並不想要您的命,不過是想折了您的左膀右臂。”微微一笑,“不過分吧?”
慘笑着坐到地上,曹植頹圮道:“權力,權力,你們眼裡都只有權力!我根本不想和你們爭什麼!但爲什麼總是有人要與我爭,與我鬥,要我爭,要我鬥?”
見他已然失去鬥志陷入混亂,司馬懿彎下腰,誘導般道:“只要侯爺放手,助我剷除丁氏兄弟和楊修,從此之後,您就再也不用爭鬥了,飲酒賦詩就好,如何?”
“除去……德祖他們?”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馬懿,曹植訥訥道:“你是說,幫你……殺了他們?”
無聲地點點頭,司馬懿懷着絕對的優勢心理道:“您沒有選擇的餘地,拒絕的話……”眼裡閃過一線殺機,他哂笑着又要開口,卻被一道身影擋住了視線。直起身看了眼擱在自己和曹植之間的人,司馬懿終是沒再說話,站到了一邊。
“退下。”不很響亮的聲音,帶着深深的疲憊,曹丕看着司馬懿退到了門外,才轉身面向曹植,朝他伸出了左手。
呆呆看了一陣那隻停在半空中的手,又將目光上移,曹植有些不確定地喚道:“二哥?”
輕輕點了下頭,曹丕放下手,有些不耐煩道:“還不起來,這樣子好看嗎?”
聞言,曹植搖搖頭,連忙站起身,尷尬而略顯不自然道:“二哥……你醒了。”
絲毫不理會他說了些什麼,曹丕背過身,分外平淡道:“你回去吧。”
視線恰好落在曹丕的右肩胛骨的位置上,那裡,雪白的中衣上,透着星星點點的血跡,想來是血滲透了繃帶。心頭拂過一絲莫名的情緒,曹植艱澀道:“你的傷……”
“什麼都別說了,回去吧。”
“二哥,我……”躊躇着不願離去,卻又欲說還休。
低低笑了兩聲,曹丕轉身,眸光閃爍地望着他道:“這算是愧疚嗎?子建。”見曹植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曹丕又道:“你我一母同胞,我想,再怎麼樣,你也不會恨我到想置我於死地的份上,而我,也不至於爲了陷害你做到不惜自損的地步。這件事情,到此爲止吧,只當不曾發生過。”
“可……”想起司馬懿方纔的話,曹植心裡是萬分的不安。
“子建。”打斷他的話,曹丕幽幽道:“我剛纔做了個夢,夢裡你、我和子修哥哥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我們……都很開心。” 眼神流露出幾分懷念,曹丕不知不覺就放柔了神色。
很多很多年不曾與曹丕這般真切地說過話,曹植只覺得鼻子有些酸,眼睛也漲了起來。
收回神思,曹丕緩緩嘆了口氣道:“若你對我心懷歉疚,就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怎樣?”
“二哥你問。”一邊應着聲,曹植一邊低頭飛快地抹了下眼角,又重新站好。
直直看進曹植眼裡,曹丕字句清晰道:“你果真無心爭權奪利,唯願縱情詩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