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把自己手下那些將領打發回營帳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出到帳外,他深深吸了口朔方略嫌蕭瑟的夜風,終於卸下了人前的威武堅毅,露出常人都會有的疲憊之色。放眼望去,營地靜悄悄的,大部分營帳裡都已熄滅了燭燈,唯有幾個主將謀士的帳內還亮着昏黃的光,這其中就包括了郭嘉的軍帳。
不悅地皺起眉,曹操擡腳便向着郭嘉的營帳去了。
正窩在被子裡看兵書的郭嘉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仍舊是一副專注的樣子,一直到那人遮了他的光線,郭嘉才擡起頭露出一絲不滿的表情,卻又在看清來人後變成了詫異,“將軍?”稍稍往牀裡挪了挪,給他騰出坐的地方,又道:“這麼晚了將軍還不歇息?”
從郭嘉手裡拿過兵書,曹操眉毛一挑,道:“這話該是孤問你吧?身在病中還不快睡覺,孤的郭祭酒就這麼不知道愛惜身子?”
咧嘴一笑,郭嘉也不多說,乖乖躺下身道:“這不是聽說將軍被那羣將領圍住勸退,我心神不安嘛。不過現在看來,將軍是把他們給勸退了,那我就能安心睡了。”
憑空朝他點了點手指,曹操笑道:“你啊,問都不問就知道是孤把他們說服了?”
眼裡透出幾分近乎驕傲的自信,郭嘉回道:“那是自然,如果嘉對將軍連這點信心都沒有,纔不會這麼苦熬着。”
聞言,再看他憔悴枯槁,風華不再的面容,曹操不禁悲從中來。沉吟良久,他低聲道:“奉孝,孤不會再讓你這樣熬着了,一月之內,孤定攻下烏桓!然後我們就回鄴城,孤替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把你的病醫好。”
笑着對上曹操真摯而滿含憂慮的眼神,郭嘉雲淡風輕道:“將軍真是急糊塗了,華大夫就是當今最具威名的神醫,他都不能治好我,其它人又怎麼可以呢?”
悉心地幫郭嘉掖了掖被子,曹操蹙眉道:“元化雖是神醫,但也難保有他治不好的病。你什麼都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回鄴城,孤就是把這天下翻個遍,也要找人來治好你!”
將頭轉向一邊,郭嘉苦笑道:“嘉的身子,嘉自己知道,將軍就不要……”
“胡說!”打斷他的話,曹操急切道:“你還那麼年輕,怎麼淨說些亂七八糟的胡話?仲德、公達、文若他們要不就是比孤年長,要不就是和孤年齡相仿。而你比孤年輕了一輪有餘,孤還想將身後之事託付與你,你難道想要逃開嗎?”頓了頓,又道:“等我們平定了遼東,孤就要南下征討劉表,到時還需問計於你,你也不願意了嗎?”
不知不覺就被他激動的情緒傳染了,郭嘉伸手抓住曹操的手,斂去了眼裡的痛苦神色,言語間是無可迴轉的堅定,“我追隨將軍的決心將軍還不清楚嗎?此役之後,若真能捱到將軍南征的那一日,嘉必同往,爲您先取荊州。”
“好!”心裡霎時又盈滿了豪情壯志,曹操看着郭嘉的眼裡是十足十的相惜之意。其實,他又何嘗沒有看出郭嘉的病入膏肓?只是,好不容易得來如此謀士又與自己惺惺相惜,曹操無論如何也是不願意失去郭嘉的。他的心裡燃着一團叫做“奢望”的火焰,他企圖用這熹微的光芒,照亮郭嘉已即將走到末路的生命。然,奢望之所以叫做奢望,就是因爲它的不切實際與無法實現。再深的不捨、再堅定的許諾也無法留住一個快速枯萎的生命。
勉強地笑了笑,郭嘉忍住胸腔中再次泛起的不適感,緩緩道:“將軍剛剛說,一月之內就能攻下烏桓?”
“不錯。”一臉鄭重地應道,曹操等待着他的下文。
輕狂一笑,郭嘉反問道:“何需一個月?”見他面露疑惑,郭嘉解釋道:“如今我們已逼近蹋頓王居所柳城,他卻毫不知情。明日您便使人放出風聲,他必會方寸大亂,不及排兵抵禦。我軍長途奔襲,軍旅勞頓,不宜長時間作戰,您達到擾亂他軍心的目的便向回撤,佯裝兵力不敵。如此,他必會趁機傭兵追擊,到時候,我在後方幫您做好撤軍的假象,迷惑蹋頓王,您帶領輕裝精兵到他後方突襲,定可出奇制勝。”
既欣賞又驚喜地聽着郭嘉有理有據的安排,曹操不覺心情大悅,“如此算來,半月足矣!”
在被子下用手揉了揉越來越痛的胸口,郭嘉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分毫痛苦,“靜候將軍佳音。”
二人相視一笑,說不出的默契與信賴。燭火微黃,燃燒着所剩無幾的時間。
事實再一次證明了郭嘉的算無遺策,一切都彷彿按照他的意願般一一實現。曹操攻破柳城後,一路推進至白狼山,追擊着蹋頓王奔逃的大軍。可他尚未嘗到勝利的喜悅,便聽到後方傳來他最不願聽到的消息——剛剛抵達柳城的郭嘉性命垂危。
幾乎是沒有猶豫的,曹操果斷任張遼爲先鋒,夏侯惇暫代自己指揮,張頜掩護,一路快馬加鞭回了柳城。
血,滿眼的鮮血,衣服上,被褥上,地上,到處都是。曹操站在帳門口,呆呆看着華佗和其它軍醫圍着牀上那個蒼白的人忙上忙下,心裡是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曹孟德從來沒有怕過死,可是,現在,他是那樣的害怕郭嘉死去。慢慢走到榻邊,注意到那人胸口的起伏,曹操暗暗鬆了口氣,隨後一把抓過華佗道:“聽着,孤要你務必把他治好!”
連連應着聲,華佗回道:“老夫盡力而爲,將軍先站開些吧。”
知道自己守在這裡也只是礙事,曹操心神不寧地坐到一旁的席中,焦急地等待着,心中祈禱着郭嘉快些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華佗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兒,走到曹操面前回稟道:“將軍,郭祭酒的命是留住了,可他這病老夫無能爲力。”
喜悅瞬間變爲了憤怒,曹操一拍案几,怒道:“什麼叫無能爲力?你不是神醫嗎?奉孝的病你治不好?”
“恕老夫醫術不精,看不好郭祭酒的病。”遲疑一陣,華佗又道:“其實,他的病只是因爲這邊氣候惡劣水土不服,但這卻成了遷出他沉痼的契機。將軍息怒,待到郭祭酒醒來,老夫會再做詢問,看看有沒有辦法醫治。”
揉揉有些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曹操揚手示意他退下,“就這樣吧,保住了命就好。”
命人給郭嘉換上乾淨的衣服和被褥,曹操就這樣一直守在他的牀邊,等着他醒來。但不時傳來的頭痛又讓他覺得昏昏沉沉,睏倦不已。
“報——”
一聲急報聲讓不知不覺陷入沉睡的曹操清醒過來,下意識地看了眼那還在昏睡的人,曹操暗自嘆口氣,揚手道:“講。”
“前方張遼將軍已斬獲蹋頓王,大破烏桓軍,俘虜敵軍近二十萬人。”
頗爲滿意地笑了笑,曹操應道:“知道了,回去告訴他們,就地紮營,孤隨後就到。”
“諾。將軍,夏侯將軍說,還有一事要報。”
“嘖,說個話都不一氣說完,還有什麼,都說出來。”
“袁尚和袁熙兄弟趁亂逃了,夏侯將軍問要不要去追?”
“追,孤來打烏桓,就是爲了這兩個小兔崽子,怎麼能……”
“不能追……”氣若游絲的聲音毫無徵兆地響起,郭嘉撐起有些顫抖的身子,臉色蒼白地望着曹操。
“奉孝,你醒了,太好了,終於醒了!”喜悅之情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曹操急忙扶他坐好,又給他蓋好被子,然後纔出聲詢問道:“爲什麼不能追?”
憋住喉頭上涌的腥甜感,郭嘉斷斷續續道:“遼東一帶,屬公孫康最有名望,咳咳……袁家兄弟投奔他的可能很大。將軍也知道,公孫康自恃地遠,素來不服將軍,若您此刻急攻,他必與袁家兄弟聯合抵禦。”停下喘了口氣郭嘉繼續道:“相反,您若放任他們不管,他們便會各自圖謀,相互殘殺,到時,您坐收漁利便可。”
聽他說得有理,曹操頻頻點頭表示贊同,轉頭對一旁候着的傳令兵道:“就這樣,你回去告訴他們,不必追,一切等孤過去再做安排。”
“諾。”
看着傳令兵出了軍帳,曹操連忙回過頭去看查看郭嘉的情況,卻只看到他了無生機的樣子。無奈地嘆口氣,曹操重新扶他躺下,“奉孝,等孤回來,一定。”
半闔着眼,郭嘉艱難地抓住曹操的盔甲,臉上顯出焦急的神色,“將軍……”
耐心地俯下身,曹操安撫道:“別急,慢慢說,孤聽你說完再去。”
費力地點點頭,郭嘉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平定遼東後,將軍……將軍便獨自雄踞北方,其間難免權震天子,惹人非議。”劇烈咳嗽了一陣,又是絲絲縷縷的血自嘴角溢出,好半天郭嘉才平復下來,攔住了想要去找軍醫的曹操,他繼續道:“將軍有今日,當得益於令君提出的興義兵,舉大德之策……日後,嘉若不在,望將軍多與令君相謀,咳咳……回朝後,將軍切記要放權,否則可遭殺身之禍。以將軍之德才,必可天下歸心,不急一時……”
文若,我無法阻止最後註定要發生的事,唯一的期求,不過是給你更多靜好的歲月。
“奉孝,奉孝,什麼都別說了,孤都知道,孤就是要你好好活着,和孤一起去平這四海叛亂!別的孤什麼都不要!你聽到了嗎?奉孝!”全然不知郭嘉是爲誰說出的這番話,曹操此刻已然被焦灼與悲傷衝昏了頭腦。
淺淺地笑着,郭嘉無力地抓着他的手,哄騙道:“我知道……將軍不必着急,我這病不過是來勢兇猛,看着嚇人,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醒着嗎?”壓下涌上喉頭的鮮血,郭嘉繼續道:“將軍快去吧,待公孫康替您斬了袁家兄弟,您就回來告訴我,嘉也知足了。”
“奉孝,你別說了……孤不想聽你交代遺言。”
“將軍糊塗,這哪裡是遺言?嘉說過還要同您南征,怎麼敢在這裡就死去?將軍放心去……嘉等您回來。”面色平淡地說着欺騙的話,郭嘉突然覺得好想睡去。
“奉孝……”不放心地看着郭嘉,曹操踟躕着不願離去。
“快去!咳咳……萬一出了變故,您豈不辜負我一片心意和之前的心血?”
聞言,曹操咬咬牙,一字一頓道:“等孤回來。”見郭嘉眼神清明地點頭,他又站起身傳來了軍醫交代了些什麼,然後才離開了軍帳。
大大睜着清亮卻難以對焦的雙眼,郭嘉聽到周圍傳來的嘈雜聲,低聲道:“華大夫,不用費勁了,咳……嘉自知無藥可醫,讓我……靜一靜吧。”
片刻後,帳內重歸寂靜,郭嘉望着帳頂,只覺得那裡一片迷茫,仿若潁川那氤氳嫋娜的晨霧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