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曹丕靠在司馬懿的身上,脣角笑得諷刺,他總是唏噓那時曹操的話,“真是可笑,你說,父親何曾完全擁有過子修哥哥和我?居然說什麼失去。那個時候,若要說失去,恐怕只有我纔有資格。”
每每聽聞這樣的話,司馬懿都會放下手中的竹簡,把曹丕攬入懷裡,然後有些無奈地喚他,“子桓……”尾音就如同那人的表字一般,帶着悵然的餘韻。
但這畢竟是後話,彼時年紀尚小的曹丕在捱了那一巴掌後,怔了怔神,之後便慢慢蹲下身,喃喃道:“我知道啊,長兄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當然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只是不能相信,不想相信……可我真的知道,長兄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死了……”幾句話,被曹丕來回來去地說了好幾遍,卻是字字句句都如尖針般紮在了曹操心上,也刺在了他自己心裡。
但曹丕依舊沒有流淚,他不過是在麻痹自己。他的心,並不知道,曹昂已經死了。
“二公子,二公子……”
模模糊糊聽到耳邊有人在叫自己,曹丕睜開眼,望向牀邊的侍女,侍女見他醒了,繼續道:“二公子,天亮了,您該準備準備去靈堂了。”
讓侍女伺候着穿上素白喪衣,曹丕轉頭看向窗外。被雨後初生的朝陽刺得微微眯起眼,他突然笑道:“你說,爲什麼今天的天氣那麼好?”
侍女見他笑容明朗。一時晃了神,搖搖頭幫他繫好衣帶匆匆退出了房間。
仍舊面向着朝陽,曹丕一點點斂了笑,有些哀傷道:“好的讓人生厭呢。”
這一日,曹府裡裡外外來了許多人,嚶嚶的啜泣聲響成一片,說是入殮下葬,其實不過是把衣冠給放入了棺材。
着一身素服站在人羣中,曹丕只覺得無限煩躁,他真的很想從靈堂裡衝出去,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但是他不能,現在的他,已經是曹家的長子了,他的一舉一動都關乎着家族的榮辱。
忙忙碌碌一天下來,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人,曹丕站在空空如也的靈堂中,惘然不已,夕陽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在地面留下一道影子,孤寂哀涼。低着頭,曹丕向自己的影子伸出手,然後看着自己的影子也伸出手,停留在半空中,無人迴應。呆愣了一會兒,曹丕自覺無趣,剛想把手放下,就看到另一道影子出現,毫不猶豫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慢慢擡起頭,曹丕看到一個笑容張狂的青年,“您是……郭祭酒?”
“嗯?你居然知道我呀?”話是這樣講,可郭嘉的語氣卻並不驚訝。
把手從他手裡抽回來,曹丕低聲道:“除了您,父親手下就沒人這麼不講規矩了。”
“啊?”故作難過地在一旁蹲下身,郭嘉委屈道:“難道我郭奉孝在外的名聲就這樣差嗎?二公子這話說的可真叫人傷心啊。”
看着比自己大了不止一輪的人在一邊耍寶,曹丕很是無奈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您很……灑脫。”
“不行!你得補償我!”擡起頭佯裝兇惡地盯着曹丕,郭嘉說的是理直氣壯。
背後劃過一絲冷汗,曹丕一臉戒備道:“補償什麼?”
露出狐狸似的笑,郭嘉一把攬過曹丕就往外走,“當然是陪我去喝酒啊!”
“喂!不行!我父親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哎呀,將軍不是那樣的人,二公子就放心吧!”一路往外走着,郭嘉說的滿不在乎。
“說得好像他是你爹一樣,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而且我不會喝酒!”一邊掙扎,曹丕一邊尋找着周圍可以求救的人。
“你怎麼這麼吵,好煩人。”說完,郭嘉毫不客氣地捂住曹丕的嘴,大搖大擺地出了曹府。
“唔唔……”鍥而不捨掙扎的曹丕在被帶出府門的一瞬間似乎看到了荀彧的影子,無奈卻是無法呼救。
站在迴廊拐角處的荀彧看到方纔從自己眼前消失的兩個人,不禁有些擔憂,他覺得,自己聽信郭嘉說要安慰曹二公子,好像有些蠢。那傢伙除了在出謀劃策的時候有個正經樣子,其他時候就沒幹過好事。想着,荀彧搖搖頭,向曹操的房間走去。
似乎,每一次在曹操悲傷時,荀彧看到的都是他的背影。這次也不例外,還是那間屋子,那方矮几,那個人,就連照入屋裡的光線都彷彿被算計好了一樣。
靜靜走上前跪坐在他身邊,荀彧並不急於開口,他知道,這樣的悲傷如果不曾經歷,就無法真正領會。過多的安慰,只會顯得虛假,而不聞不問,又太讓人寒心,唯有無聲的陪伴,才能略略緩和那人心裡的痛苦。
屋內一度岑寂的可怕,沒有半分生機。一直等到夕陽開始收斂餘暉之時,曹操才轉頭看向身邊的人,“文若,我最中意的長子,他死了。”
垂着眸,荀彧輕輕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仰起頭,曹操望着屋頂,斷斷續續道:“那日脫險後,我說‘孤折長子、愛侄,俱無深痛,獨號泣典韋也!’你……信嗎?”
盯着地面,荀彧低聲道:“天下哪裡有白髮人送黑髮人而不傷心的呢?何況曹公鍾愛長公子。”
苦澀地乾笑兩聲,曹操道:“子修與我最後的訣別那麼匆忙,他卻只求我對丕兒多加愛護。如今看來,子修去了,我也留不住丕兒。”長嘆一聲,他又道:“我不是個好父親啊!連兒子的遺願都不能完成。”
“曹公何須難過,二公子年幼,又與長公子兄弟情深,一時無法接受而已。等到他想開了,自然會體諒您的不易。到時候,您再多加安撫,也算兩全其美。”頓了頓,又道:“眼下,還不是曹公悲傷地時候,唯有將我們的敵人一一拔除,方能告慰長公子的在天之靈。”到底是跟在曹操身邊多年的人,荀彧知道,什麼樣的話,能讓曹操重新振奮起來。
“沒錯,我說過,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失敗了。早晚有一日,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捏得粉碎來祭祀我的長子。”
深潭般的眸中漾起一絲笑意,荀彧輕輕應道:“是。”
稍稍整了整衣冠,曹操一掃方纔的悽切——他曹操是要征服天下的人,他會難過,但絕不會因爲一個人而失去鬥志,“你去把丕兒給我找來。”
“呃……”窘迫地擡起頭,荀彧不由面露難色。
察覺到他的爲難,曹操疑惑道:“你這是怎麼了?”
郭奉孝,你果真是個混蛋,每次不做好事的都是你,倒黴的都是我!我以後要是還幫着你,我就不是荀彧!不是!在心裡咆哮着問候了郭嘉一遍,荀彧面不改色道:“我剛剛來時,好像看到二公子跟着奉孝出府了,想是奉孝看不過二公子這樣消沉下去,帶出去開解了吧。”
點點頭,曹操回道:“也好,奉孝有心,讓他們去吧。”
攏在廣袖下的雙手交纏着,荀彧不斷在心裡麻痹着自己:這不是在騙曹公,二公子確實是和郭奉孝出去了,只不過是被劫持走的;郭奉孝也確實是去開解二公子的,只不過方法有些問題……
把曹丕帶到潁水邊的郭嘉剛剛下馬站定就覺得背後有股陰冷的感覺,打了個寒戰,他把曹丕拉到河邊,“好了,有什麼想說的就對着這條河說吧。”
在昏暗的天色下,曹丕用自己那雙晶亮的眼睛狐疑地望向郭嘉,“原來你不是要帶我去喝酒啊。”
“你真的以爲我想死啊!把你這麼個牙都沒長齊的小鬼帶出去喝酒,曹公不殺了我纔怪。”歪着頭想了想,他又道:“不過我覺得,他捨不得,哈哈。”
無語地將視線投回水面,曹丕兀自道:“你把我帶來這裡就是想說這個?”
大大咧咧地往草地上一躺,郭嘉枕着雙手不甚在意道:“不是我想說,是你想。有什麼想對你長兄說的就趕快說,說完日子還要繼續,別天天唧唧歪歪像個姑娘家似的。”
不服氣地斜他一眼,曹丕憤憤道:“你知道什麼?我想對我長兄說的話一個晚上哪裡說得完!我想讓他好好活着,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對他說!”
對他突然變現出的怒氣並不介意,郭嘉聳聳肩,無所謂道:“我當然不懂,畢竟他不是我哥哥,但是,他確確實實已經死了。“停了片刻,又道:“不過,我知道天下的江河最終都會流入大海。聽說長公子死後墜入了淯水之中,那麼,你對着潁水說的話,總有一天能夠傳達給他。你剛剛說,話太多,說不完,那就找你哥哥最想聽的話,說給他聽,讓他放心。”
望着郭嘉說這話時肅然的神情,曹丕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他對着郭嘉深深一揖,然後才邁開步子走到了另一邊。
郭嘉見曹丕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也就由他去了,一心一意數起了星星。
潁水的水流速度很緩,投映着些許星光,閃耀着粼粼波光。曹丕站在河畔邊,並沒有開口說話,他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已經打了個盹兒的郭嘉將麻木了的雙手從腦後抽出來揉了揉,轉頭望見曹丕在三丈開外一動不動的身影,不禁自語道:“莫不是站着睡着了吧……早知道真該帶一罈子酒來。”看了一會兒,郭嘉實在覺得無趣,索性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夜幕裡,曹丕聽着河水流淌的聲音,不知怎麼,憋悶了許久的感情就莫名地爆發出來,遲來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很快便溶入了水中。向後退了一步,曹丕蹲下身旁若無人地痛哭起來——他不能讓眼淚掉到河水裡,那樣,他的子修哥哥知道了,會難過。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淚水很快就浸透了衣襟,曹丕卻不知疲倦地哭着,他要把這些日子盤踞在心裡的悲傷全部發泄出來,然後,堅強地面對今後的生活。他要讓曹昂知道,過去的十年,他從他那裡得到的關愛與教導,足以支撐他走到生命的盡頭,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曹丕果真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他驕傲優秀得如同一隻鳳凰般活在衆人的視線之中,他用行動證明了那一夜他在潁水河畔說出的那句話——
“長兄,我會活得很好,沒有你在身邊,阿丕也一定要活得很好。”
然,世事難料,曹丕的淚到底沒有徹底乾涸。不過,那已經是十年後,另一個男人進入到他生命中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