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香繚繞, 迷迭香氣隨着從窗子吹入的夜風聚攏又散開,叫人不覺恍惚。
明黃的光影中,曹丕坐在案後細細研着墨, 墨錠與硯臺的摩擦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幽幽嘆了口氣, 他執筆蘸墨, 卻在筆尖即將觸到絹帛時頓住了手, 原該行雲流水般的字跡就這樣凝在了筆墨尖端。
放下筆, 曹丕對一旁的侍臣道:“宣司馬……”停了一下,又改口道:“算了,去給朕泡壺茶來。”起身踱至沙盤邊, 曹丕不再去想那些依舊空白的絹帛,而是把注意力投到了虛擬的軍事部署上。
案角的燭火猛的晃了晃, 映在硯臺裡的墨中, 彷彿沉鬱的光陰漾起了一絲漣漪, 轉瞬歸寂。
送上來的茶騰着熱氣,心不在焉地吹了吹杯中浮沫, 曹丕的嘴脣剛捱到茶水便被燙得“嘶”了一聲。不悅地放下茶盞,他轉頭望向那毫無自覺的侍臣,挑眉道:“茶這麼燙,你讓朕怎麼喝?”
後知後覺地伏地請罪,那侍臣連聲道:“陛下恕罪, 奴才疏忽了。”
懨懨地一擺手, 曹丕不耐道:“還不去換杯涼點兒的來。”
“諾。”膽戰心驚地撤了茶盞, 那侍臣忙不迭地退出了大殿,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後, 他又奉上了一杯八分熱的茶。
小啜一口,曹丕沉吟片刻道:“怎麼感覺沒有之前那杯香了?”
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曹丕的臉色, 那侍臣解釋道:“稟陛下,這茶原是不能煮的,只能用沸水衝了,跑在盞中待其清香自行溢出。”遲疑一下,他繼續道:“陛下方纔嫌茶太燙,奴才只得把茶盞放在涼水裡浸着,這水涼得快了,茶香自然會打折扣。”
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曹丕揚手示意他退下,兀自陷入沉思之中。
默默盯着沙盤出了好一會兒神,曹丕才捧着茶盞喃然道:“朕到底是會欲速不達還是旗開得勝呢?”一層淺淡的浮光在他眸中流轉而過,不知所終。
有夜梟的啼鳴聲自殿外傳來,孤絕冷寂。心下一橫,曹丕想,他這一生都在不斷地和形形色色的人打各種各樣的賭,其中不乏以命爲注的經歷,何懼多此一次?
在沙盤上的廣陵輕輕一點,曹丕翹了翹脣角,不是志在必得,而是義無反顧的決然。
萬馬齊喑,六軍待發,曹丕一身戎裝騎在馬上,俯視着匆匆而來的人,默然無語。沒有追究來人的失禮,他靜了許久,終於開口輕輕喚了句:“司馬將軍。”不大的音量,卻承載了太多的情感。
應聲跪地,司馬懿用低垂的眼簾遮住了眸中瞬息萬變的情緒,“臣,謝恩。”
是了,司馬懿在謝恩。一個時辰前,他再次收到了曹丕任命他爲撫軍大將軍的詔書。不同於之前那封除了頭銜再無其他的誥封,這一次,詔書上明明白白地寫着,任司馬懿爲撫軍大將軍,假節,領兵五千,加給事中,錄尚書事,督後臺文書,留守許昌,鎮撫百姓,補給軍資。都是些切切實實的權力。
司馬懿不知道是什麼讓曹丕在短短几個月內做出了前後截然不同的決定,百感交集之餘,他腦中還閃過了一句叫作“日中則晷,月滿則虧”的話。有了之前的冷遇,司馬懿更加謹慎起來,謙卑地跪在曹丕馬前,他緩緩道:“臣之卑鄙,不足……”
“司馬將軍。”出言打斷他企圖辭謝的話,曹丕嘆息般道:“平身吧。”待司馬懿起身站好,他才重新開口,眼底流淌着難以言明的神色,“願將軍,不負朕之所託。”趨馬上前幾步,曹丕傾身俯到司馬懿耳側,壓低聲音道:“朕不是在褒獎你,而是要你把欠朕的,都還給朕,替朕分憂。”繼而又道:“伯仁的事,朕錯怪你了。”
頭皮一陣發麻,司馬懿深深一揖,“臣,遵旨。”
坐直身子,曹丕垂眸對着他的頭頂凝眸半晌,終是下令道:“起行!”
躬身退到一邊看着大軍走遠,司馬懿緊緊握着曹丕剛剛交到他手裡的詔書,眼中傷痛有如刀刻。
“怎麼不再勸進一次?”站到他身邊,司馬孚側目道:“你明知聖上此役幾乎無望取勝。”
“他說,他無法回頭了。”喟嘆一聲,司馬懿似是自語道:“聖上之心,固不可徹。唯有一敗,可使回頭。”
“你忍心?”眉心一動,司馬孚面露疑色。
並不急於回答,司馬懿將手中詔書塞到他手裡,趁他瀏覽的間隙感慨道:“吾奈其何?”
“吾以後事爲念,故以委卿。”擡眼看了自家兄長一眼,司馬孚低頭繼續誦道:“曹參雖有戰功,而蕭何爲重,使吾無西顧之憂,不亦可乎?”把詔書還給司馬懿,司馬孚搖搖頭表示參不透當今天子對他的真正態度。
收好詔書,司馬懿瞥他一眼,神色寡淡道:“蕭何者,何許人也?”頓了頓,又道:“豈不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等司馬孚回答,他便轉身走了。
司馬懿知道,他的君王早已看透了一切,只是,無法看開。
在東征途中路過譙縣時,曹丕得知東邊的利城發生了兵變,於是只得暫時停下行進的腳步,先行平叛。一直到仲秋時節,安定好了後方的魏軍才循渦水入淮,前往廣陵。
曹丕不是沒有想過伐吳會敗,卻沒有想到會敗在尚未開戰之際。
面對着結了薄冰,戰船無法下水,兵馬不能通行的茫茫大江,他感嘆了許久,頗爲無奈道:“江水果真是分隔南北的天塹啊。”
當然,曹丕從不是個害怕處於劣勢的人,最初的失落過後,他馬上下達了全軍回駐東巡臺,來年開春再出戰的命令。
騎在馬上,曹丕看着有些泄氣的衆將士,強壓住心中的鬱郁之情,朗笑道:“都垂頭喪氣的做什麼?此乃天時不利,非戰功之失,待來年江水破冰,朕再率你們渡江,殺他們個片甲不留!”話音剛落,行伍之中馬上便有人出聲響應,一時間,方纔沉悶的氣氛緩和了不少,可曹丕卻沉默了——他突然想起了于禁,那個曾敗於天時的曹魏名將和叛將。
望着衆將士們帶着期許的目光,曹丕忙斂了面上的凝重,高聲吟道:“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矛戈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將懷暴怒,膽氣正從橫。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不戰屈敵虜……”
霜雪之間,魏軍漸遠了,只留下隱約的豪言,在風中縈繞。
“量宜運權略,六軍鹹康悅;豈如東山詩,悠悠多憂傷。”
曹丕並非真的沒有半點憂傷,他只是沒有太多時間用來感傷,而且,他也不願將這種脆弱表於人前。
然而,東吳的鐵騎卻毫不留情地踏碎了他滿是裂痕的外殼僞裝。
是夜,東吳高壽奉大將孫韶之命強行渡江,率五百精騎抄近路攔截魏軍。
已經駐營就寢的魏軍全然沒有想到會遭此突襲,不禁有些慌了神。偏偏吳軍素善火攻,一排火箭射來,所過之處,星火燎原,甚是駭人,便更讓魏軍亂了陣腳。
從睡夢中驚醒,曹丕飛快地穿好甲冑,跑到營帳外查看戰況,眼裡頓時映滿了焰火的赤紅之色。他想起了他父親在赤壁的潰退,在巢湖的無能爲力,他不甘心。
暗自握緊了拳,曹丕翻身上馬,試圖號令仍處於慌亂中的軍士,險險躲過一支迎面而來的火箭,他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張頜等人帶來的衛軍護了個嚴嚴實實,“儁乂?”
“末將護駕來遲,陛下恕罪。”張頜一邊環顧周遭情況一邊向曹丕請罪。
“無妨,你速令衆軍組陣反擊!”眼看來犯軍隊搞了半天破壞依舊毫髮無損,曹丕不由惱怒起來。
“陛下,這……”張頜面露難色。
“報——陛下,前方几千戰船擱淺於水灣,無法行進。”斥侯帶來的消息好似平地驚雷。
“什麼?”聞言,曹丕大驚失色,心裡對吳軍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兀自唸了幾句,他厲聲道:“儁乂,你立刻領兵去擒了來犯敵將,然後隨朕殺回江水,朕不信朕的十幾萬大軍敵不過他們!”
“陛下,不可!”不知何時到來的陳羣開腔阻止道:“來犯軍隊已有撤退之勢,想必其後還有更強勁的軍隊蓄勢待發,您若擒了這支隊伍返回江畔,便是中了他們的誘敵之計!此時此刻,陸遜一定早已在江邊部署好了一切,只等來一場灰飛煙滅的火攻了!”見曹丕還有些堅持的樣子,陳羣拔高聲音,下猛藥道:“陛下!想想夷陵之戰!想想劉備是怎麼被火燒連營七百里,又是怎麼退居永安一蹶不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此時撤軍,於大計未有損。您還多的是機會,何必讓此一役傷了我大魏元氣?貽害後世啊!陛下!”
貽害後世!燃在眸中的火光倏的冷了,凍結成了一灣冬日裡死寂的江水,曹丕捏着繮繩的手有點發顫。
適時地站出來應和陳羣,蔣濟補充道:“陛下不必擔心戰船落入敵軍之手,臣自有辦法使戰船脫困。”
垂下眼睫不讓更多的情緒流露出來,曹丕猶豫了片刻,用他全部的力氣狠心下令道:“撤!”復又看向鬆了口氣的陳羣,他落寞道:“長文,朕此生,不會再有機會了。”最後望了眼破敗的營地,曹丕頭也不回地打馬率軍離去。
胸中一窒,陳羣來不及多想什麼,便跟着蔣濟往戰船擱淺之處去了。
一路撤到了沒有追兵的地帶,曹丕側耳諦聽着夜風穿梭於耳際的聲音,彷彿那裡面夾雜了江水的濤聲和結冰聲。回首遙望身後的無邊夜色,曹丕眼底的潛潮慢慢席捲了他眸中黯淡的光芒,“儁乂。”低低出聲,說不出的寥落,“江水,不是分隔南北的天塹。”
跟在曹丕身邊護駕的張頜聞聲側首,卻只看到他隱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的側臉。
“那是先帝和朕心裡,一道無法癒合的傷疤。”曹丕的聲音很輕,很平靜,好像他所訴說的一切,都與他毫無干系,唯一出賣他心境的,只有最後那道若有若無的嘆氣聲。
面對這樣的曹丕,張頜不禁默然。他同樣沒有想到,近幾年的辛苦,會是如此這般的收場。
屋漏偏逢連夜雨。
回師途中,從洛陽傳來的一個消息,再次給予了曹丕一個重大打擊,讓他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