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夜,很靜,很美,疏朗的夜空,閃耀的繁星,遠處的山頭上是繁密的樹影,尚未長出葉子的枝杈層疊在一起,別有一番味道。
曹操的營寨駐紮在一塊空地之上,在營帳周圍燃着的火堆讓早春的夜晚溫暖了一些,營帳四周,不時有巡邏的隊伍步伐整齊地經過,很是整肅。
坐在席上,曹操沉默片刻,對站在他面前的荀攸道:“你的意思是,張繡說要調動軍隊至屯中,並非是爲了防止士兵逃走?”
“對,雖然今日他來提出請求時,我並未看出什麼不妥,但心裡卻總也不踏實。而且,我聽說,他麾下有一名叫賈詡的謀士,此人攻於心計,常出奇招,曹公不得不防。”
“可張繡已經投降於孤,加上他營內這些日子確實逃兵不少,提出這種要求,並不過分。”
“如果說是因爲車載不夠而要求讓士卒將鎧甲穿在身上轉移,這不得不讓人心生疑慮。”蹙着眉,荀攸的語氣有些急切。
揚手示意他到一邊坐下,曹操道:“你先別急,坐下來慢慢商量,孤知道你的說法也是有理有據的,不過……”
話音未落,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緊張地看一眼曹操,荀攸快步走到張門口,詢問道:“怎麼回事?”
“回稟軍師,沒事,是張繡將軍的軍隊在往屯中遷移。”
四下望了望,見並無異狀,荀攸才放心地退回了帳中,“是張繡在調移人馬。”
“你看,孤就說了,無事,是公達多慮了。”
回到座位上坐下,荀攸嘴上雖不再多言,心裡卻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他還是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善的氣息。
很快,荀攸的感覺便得到了證實——帳外的嘈雜聲變爲了廝殺聲和刀兵相撞的脆響。
萬分震驚地自椅中站起,曹操疾步走到帳門口,只見營中火光沖天,流矢亂飛,心中更是驚駭,“典韋何在!”大喝一聲,曹操回身對荀攸道:“文若在哪裡?”
“小叔他……”
“哎呀,沒時間了,你快去找他,讓夏侯兄弟護送你們突圍,務必保爾等周全。”言罷,曹操便出了營帳,趁典韋奮力抵禦敵軍之際,翻身上了一匹大宛良駒,趁亂伏身於馬背之上,徑直向營寨外奔逃而去。
典韋猛將之名果真名不虛傳,隻身擋了追擊部隊的去路,手持雙鐵戟耳,一路怒號着殺向數百軍馬之前,一時馬蹄紛亂,鮮血四濺,來襲騎兵不斷墜於馬下。殺紅了眼的典韋不顧身被數創,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擋在了營寨口。張繡軍見近搏無法,便改爲遠程攻擊,一聲令下,箭雨如林,悽號一片,典韋身中不下十支羽箭,仍舊奮力搏殺。不遠處的火光連成一片,燒紅了半邊夜空,灼焦了星月。
“啊——”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之後,後心被長槍刺中的典韋全身僵硬地立於營寨口,鮮血在他腳下匯聚成一灣血泊。他就這樣站立着,彷彿下一刻,手中雙戟又將被揮起。然而,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猛將再猛,也是肉體凡胎。
張繡軍見狀,仍是心懷慼慼,許久逡巡而不敢近前。
那廂曹操一路奔亡,曹昂、曹安民緊隨其後。一路上,流矢不斷,曹操右臂中箭,胯下良駒也中了三箭,而曹安民的情況則更糟糕,一支羽箭直直插在他的胸口上,眼看人就快墜馬身亡了。反而是曹昂武藝高強,情況好了許多,他一手執着繮繩,一手持劍抵擋飛來的箭矢。突然,曹安民身體一傾,重重墜落在地,而曹昂連頭也未回,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活着。
他清楚的記得,自己臨行前答應過曹丕,要平安歸來,給他講兵法,陪他練劍術。
狂奔至淯水河畔,兩人毫不猶豫地策馬渡河,不想纔到對岸,一支長箭射來,正中曹操胯下大宛良駒的眼睛。近乎淒厲得嘶鳴後,曹操連人帶馬滾落在地。
見狀,曹昂不由大驚,慌忙下馬將曹操扶上了自己的馬。
敵軍迫近,已是千鈞一髮,容不得優柔寡斷,曹昂擡首果斷道:“父親獨騎一馬定可脫險,孩兒只求您日後對阿丕多加關愛。”
“子修!你……”不等曹操說完,曹昂便一鞭抽在馬屁股上,送曹操絕塵而去,留給他一個決然的背影,蒼老了天下父母心。
“子修——”絕望,卻終已不顧。
面對着從左右兩側以及河對岸包抄而來的敵軍弓卒,曹昂向着許縣所在的方向,將手中長劍插入身前的土地中,波瀾不驚,似乎即將到來的事與他毫不相干。
萬箭齊發,帶着破空的凌厲,那一瞬間,曹昂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如止水一般。擡頭望着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夜空,他漸漸露出一絲微笑——他看到了首陽山頂如火如荼的八月春,他的阿丕正站在那裡,笑容燦若星辰。往事紛雜地自眼前掠過,最終定格下來的,卻只有那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和那一雙流光溢彩的眸。
心,痛了。
曹昂告訴自己,那不是難過的心痛,那只是萬箭穿心的疼痛。他可以不用擔心,將來沒有人在他的阿丕難過時,爲他擦去眼淚,給他一絲溫暖。他還告訴自己,即使沒有自己,他的阿丕也可以活的很好。
無法控制地向後仰去,曹昂落入了水中,激起千層浪疊,血染碧水江河,他再也不用倥傯四方,夜晚的河水是那般的涼,他也幾乎感覺不到了。
其實,死亡並不可怕,它只是突然地到來,讓人措手不及;然後再突然帶走某些人,讓人無力挽留。
從今以後,日月依舊輪迴,草木依舊枯榮,天地間,不過是少了一個叫做曹昂的人,僅此而已。
被河水帶着漂流而去,星光隕落在曹昂半闔的暗淡眸中。
阿丕,我捨不得你……
不過是少了一個心懷天下的少年英雄,敬父愛母的孝順兒子而已。
也不過是少了一個深愛曹丕的,叫做曹昂的人罷了。
流水依舊,爲這無人嘆息的逝去而嗚咽。亂世之中,人命本就賤如草芥,死亡,成爲了最後的盛大。
按照曹昂的交代每日按時做着功課的曹丕在做完早課後,打算到院中去練習才學了不久的一套劍術,正好看到環夫人抱着才滿月不久的曹衝坐在石桌邊曬太陽。腳步輕巧地走到環夫人身邊,曹丕恭敬地行了禮,有些好奇地看着她懷裡的嬰孩。
擡起頭,環夫人笑得頗爲親切,“丕兒要來抱一抱弟弟嗎?”
將手裡的木劍放到一邊,曹丕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自己的小弟弟。看着懷中的嬰孩不時舉起的小手,曹丕不自覺地在想,是不是很久以前,自己的長兄也這樣抱過自己,帶着一點緊張與欣喜還有一些呵護。
等長兄回來一定要問問他。曹丕一邊想着一邊與嬰孩對視着,一絲奇妙的感覺就這樣流過他的心田,淺淺笑着,他輕聲道:“他好小啊。”
保護性地託着襁褓中的嬰孩,環夫人柔聲道:“是啊,但倉舒很快就會長大,像他的哥哥們一樣。”
“倉舒?”還不知道曹衝小名的曹丕顯然有些疑惑,“是父親爲弟弟取得乳名嗎?”
將嬰孩抱回自己懷裡,環夫人笑道:“嗯,說起來再過幾年,丕兒就會有表字了。”
點點頭,曹丕道:“嗯,我聽長兄說,父親已經幫植弟和我都想好了,只是要等到行了冠禮後才能告訴我們。”
掃了眼石桌上放着的木劍,環夫人側首道:“丕兒是要練劍嗎?不如就在這裡練吧,就當是給我解悶兒了。”
難得被家裡的長輩這樣親切地對待,曹丕自然一口就答應了下來,拿着木劍走到寬闊的地方有模有樣地揮舞起來。從孩童向少年過渡的身形清瘦而不失柔軟,舞起劍來雖不游龍驚鳳,卻另有一番青澀的美,如早春抽芽的楊柳又似含羞吐蕊的迎春,不驚心動魄,卻細水長流,絲絲入扣。
東風拂面,日出九天,光陰就這樣一點點過去,悄無聲息。
在新燕銜泥,楊柳依依之時,曹操帶着兵馬回到了許縣,沒有了昔日的意氣風發,平添了幾多沉痛。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從睡夢中醒來的曹丕聽到屋外傳來父親的聲音,驚喜地跑了出去。然而,在大堂中,他看到的是慘白的喪帷,父親沉重的面容以及丁夫人婆娑的淚眼。木然地轉了轉脖子,他又看到抱着曹植的卞夫人脣角似有似無的弧度和環夫人哀傷的面容。
兀自笑了笑,曹丕悄悄退出大堂,向自己房間走去,他有些嘲諷地想:真奇怪,誰去世了,大家都這麼難過。
這一天,他在房裡的案几邊坐了許久許久,反覆看着曹昂給他批註過的竹簡,看着那上面硃紅色的整飭字體。從午後看到了午夜,從午夜看到了天明。
然後他依然衣冠整齊地去定省請安,用早膳,做早課。似乎,一切都沒什麼不一樣。只是,曹丕開始喜歡起發呆來,他總是出神地望着那些在靈堂裡,對着棺木裡的一副衣冠哭泣的人們,覺得又可悲又可笑。他也有被拉着跪在那副棺木前的時候,可是,他哭不出來,他只是覺得莫名其妙。
不知過了多少天,曹操突然來到了曹丕的房間,看着他那面色蒼白的二兒子,久久無語。
“丕兒……”
放下手中的書卷,曹丕上前行禮,“父親。”
伸手將他扶起,曹操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苦澀道:“丕兒,明天,就是子修下……”
將頭轉向一邊,曹丕緩緩道:“長兄說,等他回來了,要陪我練劍,講……”
“你哥哥他已經……”打斷曹丕的話,曹操覺得,自己蒼老了。
“我哥哥他說,要把上次沒講完的《吳子》講完,還要……”完全不在意自己父親的打斷,曹丕自顧自地說着。
“子修已經死了!”悲憤地吼出聲來,曹操倍感憔悴。
被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微微抖了一下,曹丕慢慢將臉轉回來,正對上曹操的眼睛,“父親騙我!這不可能!我不相信!”
“啪——”
這是曹丕第二次挨巴掌,晃了晃身子,他訥訥望向自己的父親。迷惘中,他聽到曹操說:“爲父已經失去了子修,難道還要再失去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