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脣緊抿着, 曹丕靜靜與曹操對視了一陣,幽幽道:“兒臣所言,皆出肺腑, 情之所至, 不禁潸然。”
目光深沉地望着他, 曹操輕輕點着矮案道:“孤沒有懷疑你的真心, 不過是想聽聽, 那些你沒說出來的想法。”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若是再拿捏着姿態,就是不識擡舉, 饒是之前都是肺腑之言,也難免遭人質疑。所以曹丕沒有猶豫太久, 便緩緩低下頭開始誦讀起竹簡上的內容, 婉轉低迴的聲音, 帶着莫名的傷感,“汝等悉爲侯, 而子桓獨不封,而爲五官中郎將,此是太子可知矣。”擡頭再次對上曹操的眼睛,他低聲道:“是以垂淚。”
細細打量着曹丕,曹操覺得自己好像懂了, 又似乎沒有全懂, 認命般地嘆口氣, 他想, 這個兒子心思太深, 自己終究是看不太懂啊……也好,爲君者, 需得如此。
眯眼沉思片刻,曹操緩緩道:“子桓啊,這些年,孤遲遲不提立嗣一事,並非無所想,而是要想的太多。漢室固然衰微,但朝中擁護者仍不在少數,過早提及立嗣之事,且不說易遭人詬病,也容易讓坐上世子之位的人成爲衆矢之的,你明白嗎?”見曹丕點頭,他繼續道:“至於你和子建誰更適合坐上儲位,孤自然早有定奪,只是今日站在這大殿上的文武,看着一個個都臣服得很,可他們哪一個不是出身世家大族?又有哪一個沒有非分的心思?”頓了頓,又道:“子建文才類孤,但心思過於單純,又不治於行,總歸不會是他們的對手。孤之所以一再重用他,是因爲他身邊的丁氏兄弟和孤一樣出身譙沛,又在內朝掌管機要,只有擡舉了他們,才能壯大譙沛世族在朝中的勢力,從而打壓其他大族。”注意到曹丕面部表情的細小變化,曹操加重語氣道:“這就是爲什麼即使孤知道他們對你的所作所爲,也不能治他們的罪。子桓,這世上不是沒有公道,而是有些公道,只能在孤的心裡裝着。”
眼裡依舊神色平靜,可曹丕的內心早已哭笑不得,他很想開口問問曹操,是不是在他眼裡,自己天生就該工於心計,擅長與人周旋?爲什麼曹植就可以純真率性而不受到制約,自己卻要走上一條辛苦至極的道路?爲什麼,爲什麼明明該昭然天下的公道,到了自己這裡只能被埋在不見光的地方?可他什麼都沒有問,他只是在心裡告訴自己,因爲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活該領受。
父親,說到底,你還是更鐘愛子建吧……
恭恭敬敬地彎腰叩首,曹丕淡淡道:“兒臣明白,成大器者,當忘私。父王放心,過往的恩怨,兒臣自當忘懷,一切皆以社稷爲重。”雙手託着竹簡舉過頭頂,他不疾不徐道:“然而,眼下魏國社稷初成,國內各世族間暗流涌動,國外敵軍進犯不止。太子一位,當屬賢德有功者,兒臣此時受之,於心不安。在內,願砥礪德行,以正人心;在外,願驅馳於前,建立功業。望父王暫且收回成命,從長計議。”
從來沒有如此的接近過成功,也從來沒有這樣冷靜過,曹丕想,也許人就是這樣,當確認了某些東西以後,就能夠真正坐懷不亂了。沒有了迷茫與危機,人便會停下腳步,開始認真傾聽自己的心。只可惜,經年累月,我早就找不到自己的心了。也許,曾經我想要的,並不是什麼儲位,只不過是他人對於我辛苦付出的一句肯定。但現在,我止步,卻絕非爲了停滯。
不得不說,曹丕剛纔的一番話再次讓曹操感到震撼,一是爲了他面對權力時的冷靜,二是爲了他話中深意——內憂外患,怎能不讓孤親自去做個瞭解啊!
伸手慢慢從曹丕手中拿回竹簡,曹操沉聲道:“如此,立嗣一事姑且緩一緩,不過有一件事,孤倒是要問問你。”
感到手裡空了下來,曹丕便收回手,直起身子道:“父王請問。”
“孤素視世族之爭爲社稷大患,現今汝潁荀氏已沒……”胸中突然一窒,曹操不由停了下來,似乎有些神傷的樣子。半晌,他才輕咳一聲,繼續道:“朝中世族大抵分爲以陳羣爲首的汝潁世族;以曹氏與夏侯氏爲中心的譙沛世族;以享有‘八達’之名的司馬氏爲首的河內世家;還有以‘四世太尉’楊氏一族爲首的簪纓之後;方纔你既提及此事,孤便想問問你具體有何想法?”
稍稍想了一會兒,曹丕回道:“譙沛世族乃父王本家自是不必說,汝潁世族雖根基深穩,在朝中文士衆多,但沒有軍權,最多不過紙上談兵,只需確保此二者一文一武,相互制衡,便不失爲長久之策。至於像司馬氏和楊氏這樣的名門望族,不妨以加強屯田來壓減他們的收入,從而達到我們削弱其實力的目的。”字字句句都是客觀的分析,一針見血,毫無私情。
不時點着頭,曹操沉吟道:“言之有理。不過,楊氏手握兵權,和司馬氏能一樣嗎?”
心中一驚,曹丕小心翼翼道:“司馬家族歷代尚文,出仕之人都勤懇謹慎;楊氏一族雖握有兵權,但也可謂是忠心耿耿。此中,有什麼不妥嗎?”
“沒什麼,孤不過是隨口問問。”轉頭望向殿中升騰着煙氣的香爐,曹操揉揉眉心閉目道:“好了,時辰不早了,孤也乏了,你且退下吧。今日之事,莫讓第三個人知道了。”
“諾,兒臣告退。”起身後退幾步,曹丕轉身下了丹墀,慢慢向殿外走去。
睜眼看着他的背影,曹操暗自嘆道,子桓,你越是顧念舊情,不忍傷之,孤便越是留不得他!太子之位,還是早點定下來的好,以免夜長夢多。那些心懷不軌的士族們,孤早晚會替你清一清。
對曹丕的突然造訪感到驚詫不已,楊修愣了片刻才起身行禮道:“見過五官將。”
擡手示意他不必多禮,曹丕坐下身環視了一下週圍的佈置,隨口道:“德祖你日日在這裡批閱公文不會無趣嗎?”
着人給他上了茶,楊修無所謂地笑道:“比起喝酒賦詩自然是無聊得多,但習慣了,也就好了。”
微微一笑,曹丕兀自道:“也是,有事做總是好的,多少人想做點什麼,只怕都沒那個福分了。”轉眼便看到楊修臉上神色有些不適,他輕輕“啊”了一聲,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難得德祖你看得……”
“我知道。”開口打斷他的話,楊修不甚在意地笑笑,繼續道:“不知五官將突然造訪有何要事?”
見他如此開門見山,曹丕也不含糊,直接道:“你要小心。”
眼裡閃過一絲不信任的狐疑之色,楊修警惕道:“五官將何出此言?”
嘆口氣,曹丕無奈道:“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再問?”
眼神一晃,楊修無意中瞥到曹丕隨身所戴佩劍,眼底漸漸滑過一絲哀傷卻懷念的神色——那把王髦劍,正是自己昔年贈與曹丕以示交好的信物。經年已過,寶劍仍在,卻不知情歸何處。
循着他視線停留的地方低頭望去,曹丕也是眉心一動,心中百感交集。
良久,楊修別開頭,掩飾住自己的情緒,平淡道:“非修疑心,而是你我對立多年,我不知你有何理由要提醒我小心。”
仍舊低頭盯着那把佩劍,曹丕苦笑道:“就當是我償還你當年增劍的人情吧。”
哼笑一聲,楊修語帶譏誚道:“人情還了便恩斷義絕嗎?”回頭看正對上曹丕擡頭間投來的愕錯眼神,他漠然道:“這個人情我早就忘了,也無需你償還。”
“你!”被他駁得一點面子也沒有,曹丕不禁有些惱火,但終究沒有發出脾氣。靜了靜心,他冷冷道:“平心而論,你是好是壞,本與我無關,只不過有人求我保你一命,我今日纔會坐在這裡。”取下佩劍往矮案上一放,曹丕起身居高臨下道:“劍,我還給你,既然沒了情面,留着也是多餘。要死要活,你自己考慮清楚,告辭。”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是子建嗎?”擡頭看曹丕停住了腳步,楊修稍稍提高了聲音,“是子建求你保我一命嗎?”
頭也不回,曹丕應道:“是。”
痛苦地閉上眼睛,楊修長嘆道:“侯爺……你這是何苦啊!”
回過身,曹丕望着他,面無表情道:“除了自由,子建唯一可能留住的便只有你的性命了。”言外之意,曹植將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聞言,楊修垂首低低笑開,邊笑邊道:“好謀劃啊!好謀劃!你步步爲營,設計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讓侯爺失信於魏王,進而又以我等性命相挾,逼侯爺主動放棄奪嫡。曹丕,你夠狠!”
面無波瀾地聽着他的話,曹丕嘆息道:“枉你跟隨子建多年,竟不懂他真正的心思。”
猛地擡起頭,楊修恨恨道:“我不懂,你難道就懂嗎?”
嗤笑一聲,曹丕挖苦道:“德祖,你真是虛長我兩歲,想不到心思如此幼稚。”慢慢踱着步子,又道:“我們懂不懂子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什麼。現在,我與他各取所需,你情我願,你在旁邊着什麼急?”
視線跟着他的身影轉來轉去,楊修亦不甘示弱道:“我自然知道侯爺的心思,也不打算拂逆他的意思再做他想,可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搖搖頭,曹丕正色道:“把你們逼入絕境並非我本意,只是有些事既然做了,就要承擔後果。”腳下一頓,他定定望向楊修,“德祖,你鋒芒太盛,終會傷了自己,就算是爲了子建,你也該改改自己的性子。”
別開頭不願看他,楊修起身走到門口道:“不用你假惺惺的在這兒做樣子,該怎麼樣我自有分寸。”伸手將門推開,他拱手揖道:“恕不遠送。”
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曹丕也懶得再費口舌,一甩袖子,踏出了屋門。
想處置某個人的時候,行軍打仗把他帶在身邊無疑是個挑毛揀刺的好契機,可曹操受封魏王的這一年不知怎麼,各地都平靜得很,根本沒有需要他親自披掛上陣的時候。終於,他按捺不住召來了楊修,想要對他試探一二。
鷹目刀子般銳利地大量着立於大殿中的人,曹操開口緩緩道:“前些時候,子桓跟孤說,希望你能做他的先生,不知楊主簿意下如何?”
曹丕當然沒有說過這話,但楊修並不知道這只是曹操爲了試探自己編出來的幌子,心裡那是一陣的厭惡,毫不猶豫的,他跪地道:“臣以爲,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