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中靜悄悄的, 只有燭油燃燒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曹操坐在帥案後一動不動地盯着站在大帳中央的人,彷彿在思考着什麼。良久, 他低下頭繼續翻閱起攤在案上的地圖, 自言自語般開口道:“令君這性子是越來越倔了, 就算他心裡還有氣, 不願原諒孤, 也不必讓你來騙孤說他歿了啊。”
低頭看着手中的食盒,荀攸眉頭微微動了下,不無悲傷道:“丞相, 小叔他,確已不在人世。”
手上動作一頓, 曹操哂笑道:“休得胡言!風寒而已, 又不是什麼惡疾, 怎能說死就死呢?”
暗暗嘆了口氣,荀攸近前幾步, 雙手捧着食盒正要說話,只見一名小卒進到帳內道:“稟報丞相,故尚書令之子荀惲有哀書送至。”
“什麼?”頭也不擡,曹操仍舊研究着案上的地圖,“誰送哀書來了?”
以爲他是沒聽清楚, 小卒便重複道:“荀惲, 故尚書令之……”
“故尚書令?”終於肯正眼看看來人, 曹操似笑非笑道:“你是說, 荀彧, 荀令君?”
對他這不同尋常的反應感到詫異不已,小卒心裡不禁有些犯嘀咕, 但嘴上仍是恭敬道:“回丞相,正是荀令……”
“鏗啷——”倏地站起身,曹操扯着地圖狠狠一掀,只聽一陣亂響,帥案上的擺設盡數落到了地上,嚇得小卒生生把話咽回了肚裡,一旁的荀攸也是心驚不已。
“一派胡言!”目光兇狠地盯着小卒,曹操指着他咬牙切齒道:“荀令在壽春呆得好好的,哪兒來什麼哀書!來人,把他拖出去給我斬了!”
“丞相!饒命啊丞相!小人冤枉啊!丞相!”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惹怒了曹操,小卒只能一味哀叫討饒。
冷眼看着那驚慌失措的人,曹操不耐煩地對應聲而入的衛兵道:“還愣着做什麼?拖出去斬了。”
“丞相——”淒厲的叫聲同時自小卒和荀攸口中發出,只見一隻沒有開口的荀攸不知何時已跪倒在地,手裡還端端正正捧着那方食盒,“丞相,您這樣,叫小叔於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啊!”
腦中似被驚雷劈過一樣,一陣劇烈的疼痛自曹操的太陽穴蔓延開來,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重重跌坐回椅中,眼前一片霧氣氤氳。
見狀,荀攸轉頭對旁邊的幾人道:“還不把東西放下出去,等着掉腦袋嗎?”
聞言,那小卒一邊諾諾連聲地謝着恩一邊將哀書放到了案几上便連滾帶爬地退出了軍帳。
不知過了多久,曹操才慢慢恢復了神智,聲音艱澀道:“公達,你起來,你起來。”待他應聲站起身,曹操又道:“令君是怎麼……去的?不是說,只是偶感風寒嗎?”
爲難地望着曹操,荀攸竟不知該如何告訴他那天的情形。
見他神色如此複雜,曹操彷彿猜到了些端倪,旋即不禁仰天大笑,直到笑得五臟六腑都開始抽痛,他才失魂落魄道:“自戕,令君是自戕,對嗎?”不等荀攸回答,他又道:“他想讓孤一輩子都對他心懷歉疚,一輩子對心懷不安!好,好個荀文若,夠狠!”說着,曹操眼底閃過一絲狠戾,臉上已全然不見他方纔的悲悽之色,“既然他如此無情,就不要怪孤寡義!”
低垂着眉眼,荀攸並不理會曹操的怒氣,只淡淡道:“小叔他只是累了……丞相您還想怎麼寡義?對一個死人。”
怔了怔神,曹操起身踱步至荀攸身側,冷哼道:“軍師這是在怨孤嗎?”
不卑不亢地對上他冰冷的目光,荀攸沉聲道:“攸不敢。但令君他,畢竟,是攸的小叔。”
鷹似的的眸子裡透着危險的光芒,曹操眯眼打量着荀攸,“不敢,不敢,你最好不敢,莫要哪天步了你小叔的後塵。”
對眼前這人善變的脾性很是無奈,荀攸在心裡苦笑一聲,恭順道:“丞相放心,攸,不會。”
小叔遺願未了,攸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直勾勾地盯着手裡的食盒,荀攸在心裡告訴自己。
沒想到他會給出一個這麼順從的答案,曹操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半晌,他纔不鹹不淡道:“但願如此。”眼睛不經意地掃到荀攸手裡一直捧着的食盒,曹操眉頭一蹙,終是沒再說話。
輕輕將食盒放到帥案上,荀攸拱手揖道:“丞相若無要事,攸便告退了。”
無力地揚了揚手,曹操疲憊道:“退下吧,退下吧。”
微微欠了欠身,荀攸便轉身向帳外走去,可走到帳門口,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回身道:“丞相,小叔在許縣時曾讓我帶幾句話給您。”
手指摩挲着案上的食盒,曹操沉沉嘆了口氣道:“你說。”
“第一句是,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駒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望丞相萬事小心。”說話間,荀攸擡頭望了眼曹操,很是意味深長。
心裡琢磨着這看似有些前後不搭的話,曹操輕輕晃了下頭,“他還說什麼了?”
“小叔第二句要我帶到的話是……”正對上曹操的臉,他字字清晰道:“他從不曾爲二十年前的選擇後悔。此間一別,望您珍重。”
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是什麼時候?對着案上一跳一跳的燭燈出了會兒神,曹操臉上忽現恍然大悟之色,轉而卻又變成了難以言明的哀痛——二十年前,正是翩翩如玉的荀文若來投奔自己的時候啊!
看着曹操一陣的失神,荀攸的脣角揚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涼薄弧度便靜靜退出了軍帳。
“他還……”曹操還想追問些什麼,擡眼卻發現帳中除了自己已無旁人。
望着空蕩蕩的帳門,曹操呆立片刻,訕訕將視線落回了食盒上,心裡是悵惘不已。
“罷了,罷了。”茫茫然了半天,曹操也不想再多傷神,自言自語了兩句,便要將食盒收起,卻隱約感到裡面放了東西。眉峰微微一挑,他慢慢揭開了食盒的蓋子,只見一頂香爐靜靜立於盒中。
沉靜而略帶苦澀的蘇合香氣漸漸在空中彌散開來,一如記憶中那人舉手投足間留下的馥郁之氣。望着那頂小巧的香爐,曹操彷彿看到那裡生出了嫋嫋的青煙,煙霧繚繞間,誰人眉眼如畫,笑如溫玉,恍如來時,“在下潁川荀彧,荀文若,早聞曹公英名,特來與您共謀大計以安四海。”
強迫自己從幻覺中清醒過來,曹操猛地揭開了香爐的頂蓋,但見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絹布放在其中。拿出來攤開一看,縱橫天下,權傾朝野的曹丞相不知爲何就抱着那頂香爐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文若……”
絹布在空中打了個旋緩緩飄落在地,昏黃的燭光裡,依稀可辨那用清秀整飭的字體寫着的“四勝四敗”。
“古之成敗者,誠有其才,雖弱必強,苟非其人,雖強易弱,劉、項之存亡,足以觀矣。”
正是楊花漫天的季節,面目如玉的中年男子一身儒裝,緩緩向着身後衆人道出己見。曹操站在衆人之手,眼裡是滿滿的欣賞與信任。
“今與公爭天下者,唯袁紹爾。紹貌外寬而內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達不拘,唯才所宜,此度勝也。紹遲重少決,失在後機,公能斷大事,應變無方,此謀勝也。紹御軍寬緩,法令不立,士卒雖寡,其實難用,公法令既明,賞罰必行,士卒雖寡,皆爭致死,此武勝也。紹憑世資,從容飾智,以收名譽,故士之寡能好問者多歸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誠心不爲虛美,行己謹儉,而與有功者無所吝惜,故天下忠正效實之士鹹原爲用,此德勝也。”淡如流水的聲音倏然止住,儒雅的男子轉身望向一衆聽得入神的將士,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了曹操身上,微微一笑,他不緊不慢地道出結語,“夫以四勝輔天子,扶義征伐,誰敢不從?紹之強其何能爲!”
“啪啪啪——”上前幾步,曹操走到男子身側,撫掌大笑道:“文若所言正合我意!快哉!”
二人相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彼時,川江水暖,山花爛漫,英雄豪情萬丈,知己心脈相通,共許四海昇平願。殊不知,日居月諸,蒼黃翻覆,已是不復當年。
站在帳簾之後,荀攸無聲地看着帳內那哭得好似孩童的遲暮英雄,眼裡是深不可測的暗色,無悲無喜。
公元212年,少有“王佐之才”美譽的大漢尚書令,被曹操尊爲“吾之子房”的首席謀臣荀彧,歿於壽春,諡曰,敬。
關於他的死,一說因其反對曹操稱魏公而受曹操所忌,調離中樞,在壽春憂鬱成病而亡;一說其於壽春受到曹操暗示而服毒自盡,這種種說法一時倒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不再有人再去做那些無謂的猜測,只是偶爾,會有人這樣慨嘆,這大漢的最後一位守節忠臣都去了,只怕,這漢室也快傾覆了。當然,也會有人痛罵曹操之薄情寡義,迫害良臣。但每每聽到這些說辭,曹操也只是不在意地笑笑,便再無表示。
他知道,荀彧的離開,帶走了一個王朝最後的堅持。
他也知道,自古以來,這天下都是能者居之。
但是,一直到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亡,他都不曾讓天下改名換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