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荀彧一句曹司空叫得呆呆怔住,曹操只覺滿心淒涼——曾經,他從來只喚他爲曹公或者孟德,自己也只喚他爲文若。
六年前,他還不是稱霸一方的“孤”,他也還不是身負美名的“荀令君”。那時候,他還只是曹操,曹孟德,他也還只是荀彧,荀文若。
在荀彧神情寡淡的注視下,曹操慢慢踱步至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而後伸出手,在那還在往外汩汩流血的傷口上一按,再鬆開,指腹上就沾上了新鮮的血液。
傷口被這樣直接地觸碰,荀彧不由疼得微微偏了下頭,可想到自己的處境,便又忍住了躲避的動作,露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來。
用拇指摩挲了一陣食指上沾染的血跡,曹操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情,伸手擡起荀彧的臉,緩緩道:“文若,我相信你。”
該高興嗎?那爲何自己笑不出來?該難過嗎?那爲何自己哭不出來?昔日的許諾言猶在耳,卻已是面目全非。當下的情況,連荀彧這樣一流的腦子也想不明白了。
偏頭躲開曹操的手,荀彧擡起袖子擦去了臉上的血痕,然後慢慢站起身,毫無波瀾道:“曹司空如果覺得,那日我能夠順利脫險是因爲與張繡有所勾結,那麼,彧無話可說。”微微欠了下身子,荀彧還是像以前那樣恭敬,”荀彧告退。”
曹操望着他離去的背影一時恍然,隱約覺得,荀彧的步子有些不易察覺的踉蹌。坐回椅中長嗟一聲,曹操想,是自己錯了吧,六年裡,爲自己出謀劃策的,陪自己渡過難關的,給自己貼心安慰的,讓自己放心快意的,不一直都是他荀文若嗎?如果他想勾結別人,又何必等到今日?多少次自己身處險境都是他決斷獻計,救自己於危難千鈞之時。自己怎麼就會懷疑他的居心呢?
如果沒有文若,我恐怕早就不能坐在這裡了吧。想着,曹操不覺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
不是文若變了,也不是我看不懂他了,而是……曹孟德看不懂那個身爲“孤”的自己了。盯着地上那灘不大不小的血跡看得出神,曹操覺得,自己真是錯的離譜,平白給自己找了麻煩,也傷了那個人的心。
後來,曹操再見荀彧時,那道傷口已經結痂了,隱在他垂落的髮絲後並不明顯,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只是曹操也知道,要想讓兩人回到之前的關係,需要更久更久的時間——現在的荀彧除非是在談論公事,否則,他的狀態永遠只有兩個字能形容,沉默。
也許,在旁人眼裡,荀令君還是那樣,不多言,沉靜如玉。可曹操卻明白,那不是沉靜,而是由內心發出的死寂。他不知道在那雙深潭般的眸眼深處隱藏着什麼,正如他不知道,荀彧此刻最想要的是什麼一樣。但曹操也絕不是愚蠢之人,他深知再多的解釋與安慰都是在那人的傷口上撒鹽,他不是不作爲,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能夠徹底消除那道傷疤。
又過了些時日,曹操聽說,那日在自己逃往舞陰後,之所以荀彧和荀攸他們直接回了許縣而沒有與他會合,是因爲在出逃的過程中,荀彧的小腿爲流矢所傷,傷可及骨,以至於現在到了這陰冷的時節,他的腿骨總會泛起隱約卻綿長不絕的疼痛。聽夏侯淵說出件事的時候,曹操在練兵場整整站了一個下午。面對着西下的斜陽,他突然想起那日,荀彧離開時不明顯的踉蹌步伐。現在,他知道了原因,卻是回首蕭瑟,傷懷不已。
暮色四合,飛鳥倦飛,曹操望着向着夕陽飛向的鳥兒,不知怎麼就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那輪巨大的、光彩四溢的落日會焚燒掉那些長着柔軟羽毛的溫順動物,燒得灰飛煙滅,無影無蹤。
天,驟然昏暗了。
又是北風凜冽的十一月,曹操帶着浩浩蕩蕩的部隊離開許縣,再一次前往宛城,那個讓他痛心而絕不能忘記的地方。臨行前,他騎在馬上看着自己那個已有了長子風範的二兒子在城門口爲他餞行,也看到了那個靜如止水般的人站在人羣裡默默望向自己的眼睛。
離去,帶着必勝的信念。
他要迎接的,不僅僅是一場流血的戰事,也是一場遲來的祭奠。
天空中零零星星飄起了雪花,風雪蒼茫中,曹操調轉馬頭帶着軍隊鏗鏘行進,不知把背影留在了他身後誰的眸眼之中。
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曹操是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的。這一次,他和他的士卒們,卯足了勁兒,一口氣拔得了湖陽,生擒劉表手下一員叫做鄧濟的部將,而後又一路推進,攻克了舞陰,可以說是一雪前恥,重振雄風。唯一的遺憾,也是曹操最爲介意的是,張繡這人,雖然作戰能力不強,卻能夠準確地捕捉到成敗的氣息,所以,他跑得毫不猶豫,又一次從曹操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這仗,還沒有打完;這仇,也還沒有報盡。
曹操還兵許縣那日,不偏不倚正趕上曹昂的忌日,府中上下彷彿又回到了去年的陰影中。在曹昂的衣冠冢前,曹操遇到了與自己斷絕夫妻關係的丁夫人——對曹昂視如己出的養母。兩人相見,皆是一愣,旋即又都轉開頭,各自祭拜,始終無語。心中清楚曹昂的死徹底斷了自己與丁夫人夫妻情分的曹操亦不多言,禮畢後帶着一衆家眷乾脆地離開了。
曹丕跟在曹操身後,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只見丁夫人在料峭春風中顫抖的背影,說不出的孤苦悲切。默默轉回頭,曹丕又看向身側的生母,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憎惡——他恨這個生了自己卻又吝於施與關愛的女人,不過,他更恨的是她此刻露出的那一絲笑意。
蹙起修長的眉,曹丕悄悄走到了隊伍外,而後反身又回到了曹昂的墓冢前。
丁夫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有些訝異地回過頭,“丕兒。”
端正地行了揖禮,曹丕近前一步,將一個小巧精緻的木匣遞向丁夫人。
疑惑地看着他手裡的小木匣,丁夫人並未馬上接過來,“這是?”
“這是亡兄生前送給孩兒的。”垂着眸,曹丕淡淡答道。
聽說是曹昂的遺物,丁夫人連忙接到了手中,如獲至寶般地捧在手心,激動得雙手都微微抖動起來,“丕兒,你要把這個送給我?那你……”
將頭轉向一邊,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曹丕一字一頓道:“亡兄生前敬愛夫人,夫人亦愛護他,如今長兄故去,孩兒不忍見夫人連個念想也沒有。若是夫人日日哀傷,只怕亡兄也無法安息了。”
未曾想,最後給予自己一份寄情之物的,竟會是這個自己並不曾多加關照的孩子,丁夫人鼻子一酸,蹲身一把抱住曹丕,情難自已地哭出聲來,一邊哭,她一邊斷斷續續道:“你把念想給了我,那你怎麼辦?你與子修兄弟情深,如此,讓我如何安心啊……”
靜靜地任由她抱着,曹丕開口輕輕緩緩道:“在我心裡,長兄未曾亡去,所以,我不需要所謂的念想。”
鬆開手訥訥望着眼前這個言行皆不似孩童的孩童,丁夫人驀然笑開,竟不知如何接話。
又是端端正正的一揖,曹丕緩緩道:“夫人節哀,爲了亡兄,也請您保重,孩兒告辭。”
回身離去的一剎那,曹丕依舊沒有哭,他向曹昂許諾過要做個堅強有用的人。他只是有一點後悔,把兄長送給自己的東西給了別人,但他告訴自己,若是長兄地下有知,也一定不會反對自己的做法。而且,他與曹昂的感情,又怎是一個小小物什可存下的?他們之間的感情,是長在心裡,流淌在血液裡的,只要他們中間有一個人還活着,那這份感情便不會消弭。
乾花製作得再怎麼精細,到底也會有褪色的一日,但活在心裡的思念,卻是歷久彌新。
怔怔目送那個體貼卻也清冷的孩子離去,丁夫人癱坐在地,癡笑一聲,淚水又奪眶而出,“想不到我這個做母親的,倒不如他這個做弟弟的懂得子修。”
春風似剪,卻再也裁不出那人的英氣與溫柔。
彼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公子二九,將一切盡收眼底。那人有些惡質的想要揭開曹丕表面的堅強,去看看他真實而柔軟的內心。然而,也不過時年少不羈,一時興起,揚鞭一策馬,便拋於了腦後,再見時,已是經年之後。
在許縣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似乎還來不及做什麼,就又到了該出兵的時候。
出發前兩日,郭嘉又晃去了荀彧家中拉他去喝酒。荀攸就這樣看着自家叔叔被連拉帶拽扯出了門,不知該笑該哭——這個郭奉孝啊,軍中才置軍師祭酒一職,曹操就封給了他,他卻完全沒往心裡去,還是一樣的我行我素,順便還捎帶着荀彧。不過……目光一晃,荀攸想,這樣也好,至少有這麼個人在,小叔還能有些許生氣,縱然歡欣不足,也不至死氣沉沉。
日落西山時,從練兵場回到府上的曹操見荀攸正候在大堂,不禁疑惑道:“公達?你怎麼來了?”
上前施禮,荀攸無奈道:“是這樣的,郭祭酒邀了家叔去喝酒,結果兩人都喝得不省人事,郭祭酒也說不清自己家住在哪裡,適逢敝府又在翻修,所以……”
放下茶杯一揚手,曹操問道:“他們人呢?”
“呃……”猶豫了一下,荀攸如實相告,“郭祭酒拉着家叔在酒館不肯走。”
“這個郭奉孝,越來越不像話了!走,帶路。”
“諾。”看着曹操沉下來的臉色,荀攸暗自捏了把汗,順便爲那個害人不淺的郭奉孝在心裡祈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