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聲聲, 在靜謐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羽扇,賈詡彷彿神遊物外一般,對曹操的問話置若罔聞。
見他遲遲未語, 曹操以爲他是在仔細考慮, 便耐着性子等待起來, 未曾想一刻鐘過去, 賈詡的頭竟埋得更低了, 似是打起了瞌睡。
“文和?”壓低身子,曹操一邊隔着桌案從下向上望去,一邊沉聲喚道。
握着羽扇的手動了動, 賈詡擡起眼皮對上曹操探尋的視線,不無茫然道:“啊……明公方纔說要立嗣?”
看他這纔剛剛回神, 曹操也不計較, 只是在心裡慨嘆了聲歲月不饒人便坐直身子道:“是啊, 你剛纔想什麼呢?連孤問你話都沒聽進去。”
輕輕晃了晃身子,賈詡好像還沒有完全把注意力轉移回來, 偏着頭,他意猶未盡道:“臣方纔在想以前袁本初和劉景升父子的事。”
倒抽一口涼氣,曹操微微揚起下頜,臉上露出了一絲頓悟的恍然之色。盯着賈詡表情呆滯的臉看了半晌,曹操突然朗笑出聲, 手指着他憑空點了點, 喟然道:“你啊!哈哈哈……”
見狀, 賈詡稍稍欠了欠身, 鮮有神情波動的臉上終於也有了幾分與曹操心照不宣的笑意。
走出大殿之時, 已是夕陽殘照,賈詡擡眼望向天邊瞬息萬變的紅霞, 看遍世間滄桑的眼裡竟沾染不上半點落暉的光彩。長嘆一聲,他想,自己終是未負曹丕所託,也爲子孫經營好了下一朝的生路。只是,在這風雲際會的時代,一切都顯得那麼輕浮縹緲,彈指百年,早已不知是誰人家國,何人天下。衆生螻蟻,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亂矢飛矛,已成遺夢,退避三朝,獨善其身,再不問世間風起雲涌。
自銅雀臺一別,楊修已有數月未在私下見過曹植了,偶爾相見也是在朝堂之上,匆匆一瞥。而近來也不知怎麼了,曹植頻頻缺席早朝,兩人更是連照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暗歎一聲,楊修覺得自己真是沒見過比曹植更任性的人了,如此明目張膽的逃避早朝,還不知魏王今日會不會又因此而動怒。無奈地搖了搖頭,楊修正想加快腳步趕往正殿,就看到曹植的車駕衝自己迎面而來,有些疑惑地在原地站定,待那馬車到了近前,他才拱手揖道:“侯爺。”
從馬車中探身出來,曹植摒退了車伕,對楊修笑道:“德祖,何時起,你對我也要如此多禮了?”
訕訕放下手,楊修頗爲尷尬道:“禮數不可廢。”繼而又道:“馬上就要早朝了,侯爺這是要出宮?”
“啊……”避開他看上來的視線,曹植不甚自然道:“父親命我出宮辦件事,耽擱不得,所以我就不參加早朝了。”
早就把曹植各種心思和小動作摸得透熟的楊修當然知道他話中幾分真幾分假,只是見曹植有意隱瞞自己,他無力點破罷了。勉強扯了扯嘴角,楊修欠身道:“如此,侯爺這便去吧,莫要耽誤了正事,下官先行告退。”說完,便又邁開步子,從曹植的車駕旁錯身而過。
“德祖!”低呼一聲,曹植跳下馬車抓住他的衣袖,欲說還休。
轉過身,楊修對上他愁情滿溢的雙眸,心中五味陳雜——他懷念曾經那雙纖塵不染,純淨透亮的眼睛。等了許久,見他遲遲不語,楊修只得開口詢問道:“侯爺還有事?”平和低緩的聲音,卻讓人幾欲落淚。
眉心一動,曹植望着他憔悴了不少的面容,哀聲道:“對不起,德祖,辜負了你多年心血,我……”
低聲笑開,楊修也不顧他一臉被打斷的驚愕,自顧自笑了個夠才重新把目光鎖定在曹植身上。沉默片刻,他擡手撫上曹植緊蹙的眉頭,眼裡盡是縱容寵溺之色,輕嘆一聲,他淺淺笑道:“子建啊,與你相識相知,實乃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你我之間,又何來辜負一說?”撫平了他的眉頭,楊修的手又順着他的眉眼慢慢描摹而過,極盡深情,“只要你不辜負了自己,我便也沒什麼好遺憾的。”言罷,收手又是一揖,莊重的告別離去,不復回顧。
感激的話早已說不出口,曹植訥訥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不覺間,已是潸然淚下。仰起臉,他面對着碧雲千頃,過境飛鳥,內心一片婆娑悽迷。
閉目凝神,靜聽長風寂寥,青磚碧瓦,這裡從不曾有他的風景。
睜開眼,曹植坐上馬車,親手執起繮繩,目光決然——一切,都該有個了斷了。
長鞭呼嘯,駿馬的嘶鳴驚破森然恢宏的王宮,馬蹄紛亂中,曹植的車駕已衝向了中道司馬門。
一時之間,全場驚駭。
脣角笑意盎然,驚呼聲全部置於腦後,曹植只覺得萬分快意。馳騁間,他面向着初升的旭日,眉目一如少年軒昂。宮牆內外,兩番天地,他愛這天高地遠,雲淡天長。燦爛的晨曦,遼遠的天際,纔是他此生的歸宿。
“什麼?”大殿上,魏王震怒,羣臣恐懼。冷眼掃過應聲跪地的文武,曹操強壓胸中怒火,穩住聲音確認道:“你方纔說,臨淄侯驅車闖了司馬門?”
“是……”顫顫巍巍回了話,那來報之人是一臉的驚懼。
鷹目瞬間被怒火燒紅,曹操喝道:“混賬!那些守門官都是死的嗎?還有車公令!他是怎麼掌管宮中車馬的?”
聽着曹操的怒吼,衆臣的頭壓得更低了,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被魏王遷怒。
兀自發了一通脾氣,曹操終於平靜下來,冷着臉道:“車公令玩忽職守、監管不力,處死。”頓了頓,又道:“臨淄侯蔑視宮規,擅闖禁門,瘋癲無狀,不成體統,當……”
“父王!”沒等曹操把“斬”字說出,曹丕便已出聲打斷,跪行兩步,他拱手道:“事發突然,其中許有誤會。臨淄侯固然有錯,卻也罪不至死,望父王三思。”
“魏王三思——”一言既出,羣臣響應。
本來也沒真心想殺曹植的曹操見此情狀方暗暗爲自己的衝動後怕起來,連忙順杆而下道:“既然如此,孤且饒他一命。”大手一揮,他狀似不耐道:“傳令下去,臨淄侯目無法紀,言行有虧,當禁足府中,自省思過,非召不得入宮。”
聽到這樣的判決,跪於羣臣中的楊修纔算鬆了口氣,可心裡卻是痛得難以名狀。
“兒臣替王弟謝過父王。”端端正正的叩首,禮數周到。
疲憊地將手抵在額上,曹操懨懨道:“退朝吧,子桓你留下。”
“臣等告退——”
默默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曹丕,司馬懿轉身跟着大隊人馬退到了正殿之外,卻不想才下殿前階就被一個人擋住了去路。下頜微揚,他挑眉道:“楊主簿?”
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楊修陰測測道:“這下你們稱心如意了?”
無所謂地笑了笑,司馬懿望向別處道:“恕在下愚鈍,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你!”幾乎快要一拳招呼到他的臉上,奈何宮中耳目衆多,楊修也不好太過放肆,最後,他只得語氣惡毒地丟下一句“你們會有報應的!”便拂袖而去。
在原地靜立良久,司馬懿對着大殿低聲道:“抱歉子桓,即使知道你答應過曹植保他一命,這個人,我還是非除不可。”
聽着身邊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的聲音漸次消失,可曹操卻還是沒有動靜,曹丕不禁有些疑惑,正想擡頭,就聽頭頂上傳來父親威嚴的聲音,“子桓,你上來。”
“諾。”輕輕應了一聲,曹丕站起身緩步走上丹墀,在距離曹操三步的地方重新跪坐下來。
把手從額際放下,曹操擡頭“嘖”了一聲道:“讓你過來,你跪那麼遠做什麼?”
搞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曹丕不覺有些心慌,可還是聽話地跪到了曹操觸手可及的地方。
擡手從身前的矮案上取過一樣東西,曹操開口道:“跪好,把手伸出來。”
低着頭,曹丕將雙手舉過頭頂,等待着曹操的下一個指令,突然,他感覺手上一沉,似是多了一卷竹簡。疑惑地望向曹操,他不解道:“這是?”
將手肘支在矮案上,曹操揚手道:“打開看看。”
慢慢將手中的竹簡展開,“立太子令”四個大字赫然映入眼簾,驚訝地擡起頭,見曹操肯定地點了點頭,曹丕這才又把視線投回了竹簡上。
“告子文:汝等悉爲侯……”眼睛一點點掃過竹簡上的字,曹丕在心裡默唸着,彷彿生怕看錯什麼一般。
時間一點點過去,偌大而寂靜的宮殿中只有竹片摩擦的聲音不時傳來,側耳細聽,似乎還有壓抑的哽咽聲。
蹙了蹙眉,曹操伸手擡起曹丕的臉,疑聲道:“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平復了一下心情,曹丕垂眸道:“父王正值盛年,卻已開始考慮立嗣的問題,兒臣想到自古君王晏駕而立新君,便不覺悲從中來。”
緩緩嘆了口氣,曹操內心的的確確是被他這番話觸動了。輕輕拍了拍曹丕的肩膀,他和顏悅色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態,這個道理你不能不懂啊。”收回手,曹操轉頭望向殿門之外,繼續道:“日月輪迴,唯天道永存。子桓啊,你要擔得起孤授予你的‘道’!”轉頭又看向曹丕,他沉聲道:“你,可以嗎?”
彷彿醍醐灌頂一般,曹丕擡首,用剛剛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睛看向曹操,一字一頓道:“後事難料,但有生之年,兒臣必將傾盡全力,行天道、王道、成霸業之道。”
面帶欣然地點點頭,曹操話鋒一轉道:“那麼,現在你告訴父王,方纔,你究竟在哭什麼?”
眼底滑過一絲震驚,曹丕只覺得自己在曹操洞悉一切的目光中,無處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