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搓了搓暴露在料峭春風中的手,曹丕低頭進了營帳後便馬上坐到了火爐邊,“外面好冷。”
在曹丕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吳質點頭道:“是啊,雖說開了春,但天氣又返寒了。”頓了頓,又道:“那日陪二公子去夜探司馬府,您後來在裡面留了那麼久,不會只是在看一個病人吧?”
將手放在火爐上暖着,曹丕轉頭看向吳質,正色道:“司馬先生現在不願效力於父親,自然有他的道理,我那日雖也沒有完全領會他的意圖,卻也聽了個大概。我希望身邊能夠有更多像先生您這樣的人,若是我告訴父親司馬先生是在欺騙他,除了惹得他大發雷霆,要了司馬先生的命以外還有什麼意義?倒不如順了司馬先生的意思,賣給他一個人情,也許有朝一日,他會來我身邊,爲我效力。先生覺得呢?”
端起茶杯笑笑,吳質回道:“二公子能有自己的想法,自然是最好不過,只是別讓將軍知道了隱情纔好。”
點點頭,曹丕將視線投回火爐裡明明滅滅的炭火,聲音平緩道:“那是當然,先生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眼神暗了暗,曹丕繼續道:“那日,司馬先生說‘鋒芒外露,必將早折’倒是提醒了我。我原以爲,官渡取勝,父親的大業已定,該是讓他開始注意到我的時候了,現在看來,還不是時候。”
在心裡暗暗佩服了一下司馬懿的洞察力,吳質欣然道:“這司馬懿與二公子不過見了一次面,便能說出這種話,必是有過人之處。二公子能夠往心裡去,是好事。當年我亦與您說過,隱忍後發,只有忍到了時辰,最後才能夠一飛沖天。如今將軍正值巔峰,二公子不必爭一時之寵,韜光養晦纔是正道啊。”
回想起那天晚上司馬懿也說過類似的話,曹丕不覺了露出一絲微笑,心情也好了幾分,“依先生之見,這些日子,我是不是表現得太過心急,急得讓人不得不懷疑我的意圖了?”
“那倒不至於,二公子素來言行持重,並沒有什麼有傷大體的舉動。不過,將軍生性多疑,也不是那麼的親愛您,有時候,您表現得越好,他可能想得越多。要我說,二公子不如放開一些,不要想那麼多,將軍反而會覺得好些也說不定。”
腦海中無意中劃過平日面對自己父親時,他那總帶着揣度審視的目光,曹丕微微蹙起眉,喃喃道:“這個我確實沒有想過,難道說,是因爲我一直太過謹慎,反倒讓父親懷疑起我的用心,不願多加親愛我?”
看着眼前又沉浸到自己世界的少年,吳質輕嘆一聲,擡手拍拍他瘦削的肩膀,“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二公子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怎麼樣能夠贏得最後的勝利便夠了。我讓您放開一些不是讓您徹底改變自己,做個放浪形骸的人,而是讓您把心放開,這樣您才能活得輕鬆、坦蕩。將軍愛才,卻不喜歡自己看不透的人。曹植之所以受寵,恰是因爲他身上純正而不含雜質的文才。二公子生性沉厚,將軍對您的態度也本就是這樣不冷不熱,您又何苦費那多餘的心思?要改變這一切只能細水長流,急不得。”
出神地看着吳質,曹丕思索片刻才眨眨眼道:“罷了,就這樣吧,既然還不是時候,我又何必心急?等日子到了,自會見分曉。待這次回到許縣,我便安安心心地做我的曹家二公子,省的提早用完了力氣,沒了後勁。”
將已經暖和起來的手攏進袖子裡,曹丕頗爲開心地對吳質道:“冷過了這陣子,天氣就該暖和了,回許縣之後,叫些人陪我去打獵吧。”
許久未見曹丕笑臉的吳質怔了怔,才笑着應道:“諾,但二公子可要做完功課啊,別又像上次那樣,被先生給抓回去好一頓罵。”
見自己的糗事又被提起,曹丕的臉一下紅到了耳後根,“哪有的事,那次明明是因爲詩文先生和騎射先生的安排出了差錯,害的別人都以爲是我貪玩,耽誤了功課。還好沒有傳到父親耳朵裡,不然真是百口莫辯了。”
看着曹丕羞赧的樣子,吳質大笑道:“二公子不必介懷,玩笑,玩笑而已。”
白駒過隙,一轉眼,在官渡休整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河水兩岸的樹木已經鬱鬱蔥蔥,帶着夏日特有的生機。
曹操在練兵場轉了一圈,頗爲滿意地對張頜道:“不錯不錯,儁乂治軍有方,看看,這才一個冬春過去,就把孤的兵士訓得又有模有樣了,哈哈哈,孤心快哉!”
不乏自豪地掃一眼前面整整齊齊的軍陣,張頜嘴上倒是謙虛,“將軍過譽,我初來乍到,若是不做出點成效,怎麼能表明歸降的誠意呢?”
擡手憑空點了點,曹操朗笑道:“說得好,孤喜歡你的忠心。”轉身面向奔流不息的河水,又沉聲道:“擇日舉兵河上吧,是時候把袁本初的倉亭軍給消滅了。”
聽到自己那個糊塗舊主的名字,張頜眼裡流露出一絲嫌惡,鄭重道:“將軍若是信得過我,頜願領兵前往,親自爲您破倉亭。”
“好!”豪爽地拍拍他的後背,曹操毫不猶豫道:“孤,信得過你。”
就像太史慈歸降孫策後許下六十日帶兵而還的美談一樣,張頜亦是爲曹操順利拿下了倉亭軍,徹底殲滅了袁紹最後的戰鬥力。兵敗的袁紹當然不曾想到,昔日那個被自己逼走的年輕將領會成爲自己官渡失敗的最直接原因,他更沒有料到,張頜會那樣無情地給予自己最後一擊。曾經的榮光不再,袁紹也成爲了一個四處逃竄,無所歸依的人。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究竟敗在了哪裡,他也不願相信,自己竟然會在那個曹阿瞞的面前敗得一塌糊塗。可事實用一種慘烈的方式告訴他,從今而後,這天下,再也不會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袁紹的流離人生從官渡兵敗後持續到了建安七年才以他的死亡告終。在飽經輾轉顛沛之後,他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可笑——曹操是曹阿瞞這不假,卻也只是曾經的曹阿瞞。現在的曹操,是漢室的車騎將軍,曹司空。他在一步一步向着權力與強盛的頂峰靠近。而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沒落的道路。
在逃亡的路上,袁紹咯血而死,透過不再清晰的視線,他彷彿回到了出世時的那一天。他覺得安寧,卻又有一點悲傷,爲這滿眼的血色,他想,人是不是一出生就註定了一輩子的腥風血雨?然而,他大概永遠沒有機會去尋求答案了,窗外蟬鳴依舊,花柳滿街,一切都還是美好的樣子,又有誰會記得那抹暗沉了的血跡,和一個崢嶸不復的人呢?可對袁紹來說,遺忘,未必就是最壞的結局,他在袁家“四世三公”的光環下生活了太久,幾乎忘記了自我,他就是個天真的公子哥,以爲有了父輩的積累,便以爲可以得到全天下。現在,他終於可以拋下一切,再不問天下悲喜。
既是憾恨,也是解脫。
大破倉亭軍後,曹操又在官渡停留休整了一些時日,期間偶爾會聽到袁紹又流竄到哪裡,又收集了哪些星散士卒,收服了哪些叛離郡縣的消息。他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笑,道一句,“隨他去吧。”便再無表示。他手下那些謀士武將也知道袁紹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了,所以也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但他們沒有注意到的是,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他們將軍的眼裡閃現是一種怎樣的複雜情緒。
在班師許縣的前一夜,曹操臨河靜立良久,夜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在空中翻飛着,說不出的寂寥。
在軍中閒來無事的郭嘉遊遊呵呵地走到他身邊,嬉笑道:“喲,將軍是捨不得這裡,不想回許縣啊?”
瞥他一眼,曹操狀似認真地想了想才道:“你這麼一說可能還真是,不如,奉孝留下再陪孤在這裡呆個一年半載?”
忙不迭地搖着頭,郭嘉擺手道:“不要不要,這裡沒有好酒,呆得不舒服,我可不願意留下。將軍要是喜歡,自己留下就是了。”
“哈哈哈。”笑着朝着郭嘉的方向憑空點了點,曹操回道:“你啊,這些日子也沒見你少喝酒,你倒先抱怨起來了。”仰頭望着夜空,又道:“是時候回去了,呆了這麼些時候,夠了。”
早先就察覺出曹操不太對勁的情緒,郭嘉上前幾步,走到他身邊,靜靜等着聽下文。
“孤是捨不得啊,官渡,官渡……”重複了幾遍,很是感慨的樣子,曹操看着郭嘉道:“這裡是孤的轉折啊。孤勝了,本初就敗了。”
總算是聽出了個一二三,郭嘉笑道:“原來將軍是在替別人感嘆啊。”
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曹操兀自道:“誰說不是呢,畢竟,孤和本初也算是舊識了,從小玩到大,要是說沒有一點情誼,那是假的。不過,從小就是,他哪次也沒玩過孤,這次玩大了,他敗得一塌糊塗,孤也不免惋惜啊。他到底是袁家之後,也曾烜赫一時,如今就這麼被孤打敗了,孤反倒無所適從了。”
側目看向他,郭嘉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將軍突然這樣,我還真是不習慣啊。”
“哈哈,孤年紀大了,時不時就會去想些以前的事,以前孤以爲,袁紹就是孤最大的敵人,現在他敗了,孤怎麼能不唏噓呢?”
輕笑幾聲,郭嘉低頭看着腳下的草地,心不在焉道:“將軍怕今後沒了對手啊?”
“前些日子是怕,但後來一想,要找到對手有什麼難的,這天下都是孤的對手,孤要一個一個地去征服他們!”豪言壯語,那般的激動人心。
聞言,郭嘉眼中笑意更深,“將軍雄心壯志,嘉願左右隨行。”這不是客氣的虛言,而是真心的許諾。在這樣的亂世紛爭中,每個人都渴望得到大顯身手的機會,希望通過某種途徑證明自己,而郭嘉,也是這其中之一。曹操的志向,讓他更爲確定,自己當年的選擇是沒有錯的。
如果說,很多年前的那一句“真吾主也!”是一時激動,那麼,郭嘉今日的話便是許諾立誓。也是這句話,讓他在後來短暫的五年裡,爲曹操鞠躬盡瘁,驅馳四方,甚至到死,他也不忘遺計定遼東。
只是,郭嘉忘了遺計給那個在他死後,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去懷念他的人,要如何去面對未來那些沒有郭奉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