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是曹操在濡須口與孫權久持不下後發出的慨嘆。昔日剛剛承襲父親與兄長打下基業的黃口小兒如今正值盛年, 而曹操,卻漸趨遲暮。
面對着指揮着江左大軍的江左霸主,曹操不由悲從中來——遙想當年殺呂布, 下官渡, 徵烏桓, 他曹孟德是何等的威風凜凜, 志比青雲。彼時, 他內有王佐才,外有鬼神策,縱橫沙場, 所向披靡。然,時過境遷, 那些曾與他共謀大計的人老去的老去, 隱退的隱退, 離世的離世,可用之人已是屈指可數。
可用之人……騎在馬上, 曹操迎着獵獵寒風微微眯起了眼,彷彿想到了什麼。
回到駐地後,曹操剛進軍帳坐下身便吩咐人把各個將領謀士找了過來。一羣人聚在一起針對是否該繼續與孫權僵持下去又是一番脣槍舌戰,程昱和張頜一如既往地意見相左,前者主張退兵, 後者堅持進攻, 聽得曹操是不勝其煩, 索性揮揮手讓他們都散了。
“公達, 你留下。”把跟在人羣末尾的荀攸喚住, 曹操揉揉眉心,沉默了半晌才道:“令君……他……”
見他沒有斟酌好言語, 荀攸輕輕嘆了口氣道:“軍旅勞頓,小叔又不適應這邊的水土,早些時候染了風寒,恐怕要遲些才能跟上來。”
“病了?”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曹操急急轉開頭,不讓更多的表情流露出來,“那他現在在哪裡?”
大概想了想,荀攸答道:“應該快到壽春一帶了。”
“如此,你便命人帶話給他,讓他呆在壽春安心休養吧。”想了想,曹操搖搖頭,改口道:“還是你親自去一趟吧,順便把這個帶給他。”
打量着曹操放到帥案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食盒,荀攸不禁疑惑道:“這……帶給小叔?”
點點頭,曹操臉上露出一絲不甚明顯的笑意,“這原本便是令君的東西,只是一直放在了孤這裡。公達,現在,你把它帶給令君,但願他能明白孤的心意。”
拿起食盒細細端詳了一番,荀攸才發現這東西確實有些年頭了,木質的雕花紋雖然被保存得精美依舊卻還是能看出些許歲月的痕跡。實在摸不準曹操和自家小叔之間的情況,荀攸微微蹙了下眉,放下食盒朝曹操一揖,開口道:“丞相,恕攸冒昧,敢問您如何以爲僅憑一件舊物便可使小叔回心轉意?”
手指輕輕撫過食盒上深入淺出的花紋,曹操低笑兩聲道:“難道公達也以爲孤是因爲怨恨令君反對孤受‘九錫’,進魏公才令他隨軍的嗎?”
一時未能想出得體的言辭來回應這個敏感的問題,荀攸只能選擇沉默,安靜地等待下文。
見他不說話,曹操也不追問,兀自道:“是,孤是氣他公然給孤難堪,但孤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自然明白令君的顧慮和苦衷,所以也不會計較那許多。但孤不能容忍的是,令君竟把孤和董卓之流視爲一類,親口說出了恩斷義絕之言!‘九錫’、魏公,不過虛名,孤又怎會在意?竟不知在令君心裡,孤就是個貪圖虛名,妄圖篡漢的卑鄙小人!流言可忘,但若出自令君之口,豈不痛哉!”回想起那日在尚書府上荀彧決絕無情的言語,曹操依舊心生寒意,深深呼了口氣,他平復了一下心情,繼續道:“所以,此次南征,孤纔會讓令君跟來。孤要讓他好好看看,孤是怎麼在爲朝廷平反效力,又是怎麼在兌現當年許與他的承諾!如此,他若還覺得孤有違初心,那麼,這些年的相與進退,權當是孤在自作多情!”
看着曹操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疲憊與悲切,荀攸突然想起在尚書府時荀彧對自己說的話,再想曹操方纔的話,他心中是一陣的唏噓,心情也愈發複雜起來。
摸着食盒出神良久,曹操終於收回手道:“去吧,公達,孤已失奉孝,不願復去吾之子房。你,把東西帶給令君,也把孤的心意帶到吧。”
曹操的話語確是真摯懇切,聽得荀攸是幾度欲言,可想起那天夜裡荀彧眼中的寂滅與決然,他又只得把話咽回了肚裡。應聲拿起食盒,他微微欠身道:“攸告退。”
在壽春見到郭奕的時候,荀攸沉吟了許久才道:“現在,能救小叔的,就只有你了。”
溫和一笑,郭奕盯着食盒道:“既然丞相心念舊恩,荀先生何苦還要繞這麼大個圈子?直接對他二人言明彼此的心意不就好了?”
理了理袖口,荀攸瞥他一眼,搖頭道:“到底還是年輕啊,什麼都來的直接。”轉身負手而立,他喟然道:“難道伯益不覺得,若非令君自己想明白,走出來了,無論我們做什麼,對他都毫無益處嗎?勉強讓他繼續呆在丞相身邊,他就真的能活得像以前一樣嗎?”頓了頓,荀攸回身重新看向郭奕,“還是說,你覺得小叔是個容易改變心志的人?”
眼裡神色暗了暗,郭奕連忙賠禮道:“奕絕無此意,一時失言,還望荀先生海涵。”
微微頷首,荀攸回道:“無妨無妨,只是此事,還請伯益盡心。我不能違背小叔的意願提前告知丞相真相,但到底是希望他能安穩於世。”
“荀先生言重,奕自當竭力而爲。”字句清晰,年輕的郭奕說得真切無比。
“有勞了。”目送着那抹青色的身影離去,荀攸擡頭望了望積雲厚重的蒼穹,眼裡突然就落進了一片片陰霾影翳。
下雪了啊……
人們都說,病中的人容易變得脆弱優柔。荀彧想,自己大概就是這樣吧。最近也不知怎麼了,總是會突然想起某個人的樣子,風流瀟灑的、活潑明朗的、狂放不羈的、溫柔繾綣的……彷彿記憶裡,那人所有的樣子都變得清晰無比,與他相處時的畫面甚至能夠鮮活地呈現在眼前,彷彿觸手可及。
坐在窗邊將頭倚在窗櫺上,荀彧靜靜望着外面漸次飄落的雪花,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年少時與郭嘉在潁川踏雪的情形。那時,自己還真是要多不解風情就有多不解風情啊。看到奉孝冒着嚴寒爲自己堆好的雪人都不會笑一笑,只知道數落他不知道愛惜身體,還好奉孝向來大度隨意,要不還不知道該怎麼傷心呢。想着,荀彧的脣角漸漸漾開一絲笑意,連帶着眉眼都一併柔和起來,好似初春的溪水般,澄明動人。
鵝毛似的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荀彧就這樣一直看啊看,漫無目的地數着從眼前飄落的雪花,任憑記憶不斷涌出,讓他時而微笑時而默然。
陰沉的天色慢慢轉暗,猶如墨染。
不知爲何,雪夜,總是極靜極靜的,靜得彷彿能讓人聽到落雪的聲音。所以,荀彧很輕易地便捕捉到了院中傳來的細碎腳步聲。有些疑惑地穿好外衣,荀彧走到門口,慢慢打開門向外望去,“公達?”
輕輕點了下頭,荀攸擡手一揖,“小叔。”
急忙把他讓進屋內,荀彧着人給他倒了杯熱茶,詢問道:“你怎麼過來了?”
並不馬上回答他的話,荀攸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袱放在桌案上,打開,赫然一方做工精良的食盒。
手掌猛地攢起,荀彧盯着食盒木然道:“這是什麼意思?”
“是丞相讓我送來的,他說,把這個給你,你就會明白他的心意。”
眼神晃了晃,荀彧坐下身,緩緩將手搭在食盒上,似乎想起了什麼。
良久,他淺淺一笑,“明白了,又能怎樣呢?”看了眼不明所以的荀攸,荀彧又將視線投到窗外,“雪景良好,公達與我小酌一杯,如何?”
知道自郭嘉死後,荀彧便有了飲酒的習慣,荀攸也不好拒絕,只是提醒道:“小叔風寒未愈,還是少飲些吧。”
“不礙事。”命人燙了壺酒,荀彧給荀攸和自己都斟上酒,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完全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悶悶的喝了幾杯,荀攸終於忍不住道:“小叔,我聽丞相說,那食盒本是你的東西?”
執着杯盞的手頓了一下,荀彧含糊的“嗯”了一聲,低聲道:“那是早年我剛來曹營不久時的事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他還留着這個食盒。”放下手中杯盞,荀彧小心而仔細地摩挲着食盒上的雕紋,神情和緩而寧靜。突然,他眉頭一蹙,眼裡流露出幾分難過之色,“盒好如初,和好如初……他怎麼就沒有看到這盒子上的裂紋呢?”
聞言,荀攸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些精美的木質雕紋,因年月已久而生出了許多細紋。暗自嘆息一聲,他自知多說無益,索性替荀彧斟上酒,“罷了,罷了,我們一醉方休吧。”
“難得公達放縱,自當奉陪。”笑着端起酒盞,荀彧率先一飲而盡。
小啜一口,荀攸疑聲道:“桂花釀?這個時候你到哪裡找來的桂花釀?”
晃晃手中杯盞,荀彧回道:“這酒有年頭了,本來是給奉孝釀的,可他偏說這酒苦的厲害,不願再喝,要不,哪裡還有你我的份?”
陳年的桂花釀早就沒有了清新的香甜之氣,倒是多了些醇厚,只是隱約能在回味中尋到一絲甜意。看着荀彧低垂的眸眼,荀攸無奈一笑,“奉孝喝酒,嘴刁得很,好好的桂花釀也要說成苦的。也好,便宜了我這個門外漢。”言罷,荀攸見荀彧眉間似有哀色,便不再說話,低頭安安靜靜喝起了酒。
酒過三巡,荀攸擡頭一瞥,發現對面的人已是面帶酡色,醉眼朦朧。也難怪,荀彧喝得急,一壺酒基本都進了他的肚子,像他這種沾酒即醉的人,現在還能坐着實屬不易。
對着空空的酒樽愣了會兒神,荀攸起身將荀彧扶到一旁的臥榻上,而後吹熄了燭燈,摸着黑向門口走去。黑暗中,他推開房門,對已在門外等候多時的人影輕輕點了下頭,便將那人讓進了屋內。
房門開開合合的聲音讓並未完全睡着的荀彧有些煩躁,吃力地睜開眼,卻只看到一片漆黑。又閉上眼等了一會兒,荀彧纔再度睜開眼睛,藉着窗外熹微的月光,他猛然發現榻邊站了個面目猙獰的人。
剎那,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