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進軍濡須口, 攻破了孫權設在江水以西的營地後便引兵而還了,想來再過些日子就會回這裡,將軍爲何要在這個當口答應侯爺他們外出圍獵的要求?質以爲, 不妥。”
聽着吳質的分析, 曹丕衝他微微一笑, 道:“無妨, 說起來, 開春後行田獵之事的習慣還是父親那裡傳下來的,此行權當是我兄弟間比試技藝,父親不會說什麼的。”
瞭然地“哦”了一聲, 吳質笑道:“倒是我多慮了,只是, 我尚有公務在身, 不能隨行, 將軍要多加小心。”
偏了偏頭,曹丕回道:“多慮總好過不慮, 你且放心,我自會小心。”漫無目的地掃視着院中花草,他壓低聲音道:“不過,父親回來後,季重再要來府上與我謀事恐怕就不會那麼方便了, 父親最忌營私結黨之事, 我們都謹慎些吧。”
點頭應了聲, 吳質安慰道:“將軍也不必太過緊張。”瞥了眼院外一閃而逝的人影, 他拍拍的曹丕的肩, 繼續道:“萬事皆有對策,安心。”
將視線從院門口收回, 曹丕漸漸展開了緊蹙的眉頭,對吳質欠了欠身,“季重費心。”
微微頷首,吳質拱手還禮道:“將軍言重,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府了。”
伴着他往府外走了段路,曹丕總能隱隱感到一絲不適,才舒展開的眉頭又不自覺地皺起,“季重,我……”
側目望向曹丕,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難受樣子,吳質嘆了口氣,拍着他的手道:“一切如常就好,越是有人盯着,將軍就越不能有反應。”傾身到曹丕耳側,他又低聲一字一頓道:“時機到了,質自會助將軍借力打力。”退後一步,“將軍留步,質告辭。”
正欲點頭應允,餘光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抱着一卷文書往這邊走來,曹丕不禁愣了下神,轉而很是親密地扯住吳質的衣袖,故意提高音量道:“三日後我與子建他們圍獵,季重隨行如何?”
詫異而不解地望着曹丕,吳質見他有些晃神,不禁疑惑道:“將軍?”
眼瞧那人目不斜視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完全無動於衷,曹丕眼裡閃過一絲不甘與失落,慢慢鬆開了吳質的衣袖,自嘲似的笑道:“看我,才聽你說過的話就忘了,你快回府吧。”
循着曹丕的目光望去,吳質只看到一線深藍色,又囑咐了他幾句,吳質才若有所思地出了丞相府。
站在原地又出了會兒神,曹丕輕輕呼了口氣,終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在丞相府外碰到對着府門凝思的司馬懿時,吳質瞬間便明白過來方纔曹丕的失常反應是因何而起了。走過去大刺刺地朝司馬懿打了招呼,吳質不禁好奇道:“司馬主簿既然掛心將軍何不去看看他?”
淡淡瞥了他一眼,司馬懿語氣平淡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既已非文學掾,與五官將往來過密只會落人口實。”
“落人口實。”語帶譏諷地重複着他的話,吳質頗爲不屑道:“倒不知是爲五官將着想還是司馬主簿怕惹是非。”
聽聞此言,司馬懿也不生氣,輕笑一聲道:“是非啊,誰願意招惹?”
心裡愈發不能理解曹丕爲何那麼信任依賴眼前這人,吳質不由憤憤道:“枉費子桓信你如斯,竟不知你是這等唯求自保之人!”冷哼一聲,他似有所悟道:“莫非,你只是想借將軍之力籌得仕途,換你司馬氏滿門榮華?”
挑起一邊的眉毛,司馬懿不甘示弱道:“難道季重兄就不是爲了日後的榮華而輔佐中郎將?”見他目光有那麼一瞬間的飄忽,司馬懿在心裡暗暗冷笑着,但面上仍是那般滿不在乎,“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我替五官將籌謀鋪路,他許我富貴榮華、平步青雲,有何不可?”
想起往日裡每每與曹丕閒談時說起司馬懿時,那人滿眼的讚賞與柔軟,吳質更覺心下不平,開口怒道:“都說你司馬仲達鷹視狼顧,我看,倒不如說是……”
“季重!”
一道威嚴中隱含着怒氣的聲音自府門口傳來,二人皆是一驚,轉頭看向來人,可是,逆着光,那人的表情叫人看不清楚。
面無表情地掃了眼面前兩個人驚愕的樣子,曹丕擡腳邁過門檻,徑直走到吳質身側,有些不悅道:“不是說要回府嗎?在這裡喧譁做什麼?擾人清靜。”
沒想到他會來指責自己,吳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司馬懿,“我”啊“他”啊了半天,憋得臉都紅了,也沒說出個完整的句子。
看都不看司馬懿,曹丕對吳質揚了揚手,自顧自道:“我都聽到了,你與他有什麼可爭的?”
“可是,將軍,他……”
“好了,我自有定奪。”打斷了吳質的話,曹丕依舊沒有要責備司馬懿的意思,只別過頭對着不遠處的雜草叢輕描淡寫道:“就當是,我錯餵了條不知好歹的狗吧。”
注意到司馬懿突然握成拳又慢慢鬆開的手,吳質輕蔑地揚了揚嘴角,對曹丕一揖,揚長而去。
望着夕陽下突然驚起的飛鳥,曹丕半眯起眼睛,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還是在生氣,便轉身進了府門,留司馬懿一人在原地,氣悶不已。
望着曹丕清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司馬懿眼裡閃過一絲危險的光芒,半晌,他緩緩舒了口氣,倏地一笑,轉頭對一旁的車伕道:“只會看家護主的才叫狗,對吧?”
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是一頭霧水,車伕傻傻地點了點頭,完全不懂其中深意。
意味深長地又看了眼幽深的丞相府,司馬懿意味不明地笑笑,反身登上了馬車,“走吧,回府。”
“駕——”馬蹄紛亂,幾隊人馬在鄴城城外奔馳而去,揚起的塵埃在春日的陽光下翻飛不息,別具意味。
騎在通體烏黑髮亮的大宛良駒上,曹丕側目看向與自己齊頭並進的曹植,卻並不開口說話。
察覺到身邊投來的目光,曹植扭頭直視向曹丕,頗爲張狂道:“許久不曾圍獵,二哥的騎術似乎有些生疏了。”
不甚在意地笑開,曹丕回道:“是嗎?等比我獵到的東西多了,子建再說這話也不遲。”說完,他猛的一夾馬肚,將一干人等遠遠拋到了身後,進到了樹林之中。
見狀,曹植也被激起了鬥志,策馬拐進了另一邊的林子。
餘下的一行人所騎馬匹腳力不及大宛良駒,只能順着他們消失的方向追去,卻根本看不到人影。
春天的樹林格外的富有生機,帶着暖意的陽光自才長出不久的樹葉間滲漏下來,照在花草上,更顯嬌俏。草叢裡不時躥過一些小動物,忙忙碌碌,很是活潑。
騎在馬上感受着迎面吹來,略帶些涼意的風,曹丕難得感到一絲愜意,彷彿這種極致的速度能夠幫他甩開一切壓抑。將目光鎖定在一頭從側路鑽出來的梅花鹿身上,他握緊繮繩,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窮追不捨了一段路,曹丕見那鹿已進入了自己可以射中的範圍內,不禁露出一抹梟殺味道十足的笑容。踩在馬鐙上站起身,僅僅靠雙腿緊夾馬肚作爲支撐,曹丕反手從背後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箭張弓,動作一氣呵成。全神貫注瞄準獵物的他並不知道,自己已進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成爲了他人的獵物。
只聽“嗖”的一聲,利刃破空,那頭方纔還在倉皇逃命的梅花鹿轉眼就栽在了地上,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悲鳴。纖長有力的腿痙攣着亂蹬了幾下,便直挺挺的沒有了動作。
策馬慢慢走到將死的梅花鹿旁邊,曹丕靜靜望着那淌血的戰利品,眼裡的凌厲與快意逐漸消褪了下去。跳下馬,他蹲身撫上那頭鹿尚有餘溫的柔軟皮毛,心下不知怎麼就生出了些許難過。擡手輕輕合上那鹿烏黑卻無神的眼睛,曹丕驚奇的發現,掌中竟有些溼涼的感覺,失神地看着梅花鹿眼周溼漉漉的皮毛,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般,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乾脆利落地剖開了還吊着一口氣的鹿的腹部。
片刻後,曹丕狠狠將匕首往土中一插,歪頭用胳膊蹭了蹭滑下額角的汗珠,慢慢從被開腸破肚的梅花鹿身體裡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放到旁邊柔軟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挑開鮮血淋漓的胎盤,曹丕用衣袖擦了擦那還沒睜開眼的小傢伙,見它身體抖了抖有了喘息的動作,曹丕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也顧不得擦拭手上沾染的鮮血,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奇地盯着那還沒完全睜開眼的小鹿努力想要站起來卻總是摔倒的笨拙樣子,曹丕不由笑出聲來,可轉頭看到那已經死去的母鹿,他的笑就僵在了臉上,似乎在懊悔自責。曹丕就這樣看着那小鹿摔了站,站了摔,竟不覺得厭倦。突然,那一直站不起來的小鹿好像感受到了什麼似的,使勁亂蹬着蹄子,顫顫巍巍地了站起來,一雙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的烏亮眼睛機敏地環顧着四周。一人一鹿視線交匯的一剎那,小鹿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掉頭就要離開,可才踉蹌了幾步,它就像受到了驚嚇似的又退回了原地。回頭打量了曹丕一陣,又扭頭看了看前方的草叢,小鹿不安地在原地胡亂蹬着地。
樹林裡靜悄悄的,連一絲風聲都沒有。一羣突然從林間衝向天空的野鳥嚇得小鹿一下又跌在地上,發出尖細的叫聲。
原本饒有興味看着這小傢伙奇怪反應的曹丕擡頭望向那羣遠去的飛鳥,眉心漸漸隆起。聽着不遠處傳來的窸窸窣窣的響聲,曹丕心中暗道不好,站起身的同時,他抽出腰間的佩劍,機警地環視着四周。目光在不遠處的草叢上停留了一會兒,曹丕彎腰飛快地一把撈起還在地上掙扎的小鹿,翻身就上了馬背。也就是那一瞬間,幾匹豺狼自草叢裡一躍而起,衝着尚未坐定的曹丕直撲而來。
傾身奮力一挑長劍,曹丕將地上的死鹿拋向狼羣之中,想要趁着它們分食的當口逃走,卻不想才調轉了馬頭,就看到身後也圍上了目露兇光的豺狼。
瞳孔驟然縮緊,曹丕頓覺一絲寒意自腳底升起,直襲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