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神, 司馬懿思索片刻,回道:“不如恢復太學,加強文教, 同時, 進一步加強屯田, 施行谷帛易市, 穩定社會秩序。”
輕輕點了下頭, 曹丕正色道:“倒是可以試一試,具體的容朕再想想吧。”頓了頓,他狀似不經意道:“朕想……改封諸王爲縣王, 如何?”
心下一顫,司馬懿想了想才道:“陛下怎麼突然想起說這個了?”
從他懷裡脫身出來, 曹丕重新伏到案上, 淡淡道:“沒什麼, 突然想到罷了。”
蹙起眉,司馬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悄悄轉回頭不動聲色地望着司馬懿認真思考的樣子, 曹丕腦海裡倏然掠過以前兩人一起議事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們也是這樣,他問,他默默的思索,然後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溫情而令人放心。每一個細小的片段閃過, 曹丕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眼底淌過了多麼綿長的懷念與柔軟。
“陛下?”
“啊?”被司馬懿喚回了神思, 曹丕才意識到自己方纔因爲晃神錯過了他說話。略有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 曹丕別開頭道:“怎麼了?”
早已對曹丕這時不時的走神習以爲常,司馬懿耐心十足地重複道:“臣是說, 降郡王爲縣王固然可以削弱諸王權力,防止他們干涉朝政,但同時也會削弱藩屏防衛力量,造成新的威脅,其中,在朝中爲陛下重用的士族就是一股盤桓於暗處的危險力量。”
曹丕不懂了,他不懂司馬懿爲何要告訴自己這些,打壓或者架空曹氏宗親不一直是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出身之人的願望嗎?甚至就在不久前,眼前這個人爲了自己家族的長遠利益,還對他的親兄弟曹彰下了手,爲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曹丕望着司馬懿平靜的面容,只覺得萬分不可思議。他真的不明白,他的尚書僕射究竟想怎麼樣。
哂笑一聲,曹丕看着他的眼睛道:“朕記得,仲達也是士族出身啊。”
“是。”不卑不亢地回望曹丕,司馬懿堅定道:“但臣首先是陛下的臣子,大魏的臣子,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永遠嗎?目光變得有些迷離,曹丕想,多麼迷人的詞啊,永遠,說出口,就好像真的能生生世世一樣……可惜……
朕不信。
換上一抹得體的笑容,曹丕握住司馬懿手,輕聲道:“聞卿一言,朕,別無他求。”飛快地垂下眼簾,曹丕覺得很無力——他無法像對待別人那樣,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地面對他曾經的先生,哪怕只是說一句違心話,他的心都會產生恐怖的空洞感。
“咳咳咳……”
司馬懿尚未對曹丕的話作出反應,就看他猛的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給他拍背喂水,司馬懿言辭裡透出了幾分緊張,“這麼久了,病怎麼還沒好?”
止住咳,曹丕搖搖頭,擺手道:“殿裡的香點得太重,被煙嗆到了。”
瞥了眼從案角放着那鼎小香爐中斷斷續續升起的青煙,司馬懿抿着嘴,沒再說話。
放眼望向殿外陰沉的天,曹丕臉上劃過一絲猶豫,喃然道:“又快秋天了啊……”
看看曹丕,又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司馬懿看到一隻孤鴻歪歪斜斜地飛入天際的雲中,心裡不知爲何,有些難過。
後來,沒多久,曹丕便離開洛陽,行幸許昌宮了。
洛陽城裡的草木漸漸枯萎,雪漫千山,司馬懿日復一日往來於司馬府、尚書檯與皇宮,生活了無新意。他不知道曹丕爲什麼匆匆離宮,連口諭都沒有留下一句給自己。司馬懿看着尚書檯外的空地,心裡隱隱生出了些許恐慌——曹丕,就這樣猝不及防消失在了他的生活裡,以一種再合理不過卻又不甚合理的方式。
司馬懿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想起曹丕,稍不留神,那人笑起來的樣子,凝眉思考的樣子就會從他眼前溜過。尚書檯的工作依然繁忙,每日都有來自各地的、不同的公文被送來,卻沒有曹丕的任何一道詔書,哪怕只是平常的書信。
冰雪消融,春江水暖,洛陽城迎來了又一個春天以及它闊別已久的君王。
頒佈了一道立太學,制五經課試之法的詔書、一道改封諸王爲縣王的詔書和一系列安定民生的詔書後,眨眼便又到了秋天。司馬懿沒有等到曹丕讓自己入宮覲見的召命,卻等來了他再次東巡,行幸許昌的消息。
諸王勢力越來越弱,一切都按照司馬懿的想法一一實現,可他卻並不開懷。
曹彰的事不出他所料,因爲發生於皇宮中加之曹彰與曹丕微妙敏感的關係,使得曹丕不得不顧及天下人的看法,而採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殺了批人,一句“疾薨”就平息了風波。太后的誤解,讓她一再對曹丕施加壓力,甚至提出削藩以保證心愛的兒子不再受到迫害。
所有事情都都在司馬懿的算計之中,除了曹丕。
獵獵秋風中,司馬懿目送浩蕩的隊伍遠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了他的視野裡。恍然間,司馬懿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關於拋棄與守候,親近與冷淡。
曹丕行事和他這個人一樣,朦朧而微妙,就彷彿在他殿中長燃不熄的迷迭香一般,亦近亦遠,若即若離。以前太過親近,司馬懿不曾體會到。然而,這一次,司馬懿望着帝王車駕之後的煙塵,猛然想起了一個詞,漸行漸遠。
薄薄的流雲飄過來,又飄遠了,不見了,留下一片澄澈的天空,好似無邊的空寂。
煙波浩渺,秋水長天。
站在戰船的甲板上極目遠眺,曹丕對跟在一旁的張頜微微笑道:“儁乂,你操練的水師,朕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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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欠身,張頜肅然道:“陛下交代的任務,末將自當竭力而爲。”擡眼看向江面上烏壓壓的戰船與水兵,又道:“這些水兵末將已訓練了一年有餘,已然能夠應對水上的戰事和突發事件。待華司徒督造完餘下的戰船,陛下就可以發兵吳地了。”
“好!”眸中燃起一團滿含鬥志的火焰,曹丕望着遼闊的江面,沉聲道:“先帝做不到的事,朕,替他去做。朕不相信,江水是我大魏越不過的天塹!”
曹丕這次爲水師親御龍舟,一直巡遊到了廣陵,看盡了沿途風光,他內心征討孫吳的心情愈發迫切起來。
初冬時節,曹丕躊躇滿志地返回許昌宮,準備等待來年萬事俱備之時,再率領數萬水師,直襲東吳,將他父皇窮其一生也未能攻下的土地收入囊中。
興致勃勃地在沙盤上模擬着軍事部署,曹丕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期待神色。
“陛下,臣來替您診脈了。”
頭都不擡地伸出胳膊,曹丕隨口應道:“診吧。”
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老太醫一邊放下藥箱,一邊道:“陛下還是坐過來吧,權當休息一下,臣動作快點,耽誤不了多久的。”
戀戀不捨地坐到矮案後,曹丕托腮看着老太醫給他診脈時不斷變換的表情,不禁好笑道:“愛卿這個表情是什麼意思?朕的病好是沒好?”
收回手,老太醫望着他,蹙眉道:“臣早就跟陛下說了,您的病要安心休養,不宜太過奔波勞累,尤其是秋冬季節,更得悉心養護。結果您前一陣子還是執意要去巡查水師,這一去就是幾個月,湯藥也未能及時服用,您這不是爲難臣嗎?”
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曹丕小聲辯解道:“巡查水師是非做不可的事啊,再說,朕這不是趕在冬天之前回來了嘛。好了,朕哪都不去了,老實在宮裡養病總行了吧?”
嘆了口氣,老太醫不無神傷道:“陛下願意安心養病固然是好,只是您這病啊,到底不能徹底痊癒。”打量了一下曹丕斂去了笑容的臉,他復又安慰道:“不過陛下放心,只要您聽臣的話,臣還是有自信護您龍體周全的。”
淺淺淡淡地揚了揚脣角,曹丕放下衣袖,起身嘆道:“朕坐上皇位,爲的是靖難,爲的是天下蒼生,爲的是完成先帝未竟的事業,但絕不是爲了每日躺在病榻之上,苟延殘喘。”低頭苦笑一聲,他背身望向窗外:“朕的病,朕自己心裡清楚。朕年少時患過肺疾,已是傷了根本,後來中了那一箭,又傷到肺部,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朕也不求什麼壽與天齊,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夠真的做出點什麼功業,也算死而無憾。”
望着曹丕的背影,老太醫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依稀記得,那年在曹府中,他醫治過一個少年,因爲病重,那少年臉上帶着明顯的病弱神態,可眸中不滅的神采就像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粲然奪目。他還記得,那個少年是如何強撐着從病榻上爬起,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把自己病重的事情告訴曹操。
彼時,少年仰頭望着他,一臉固執道:“這位先生,您一定要答應我,別告訴我父親。”
“爲何?”
“父親需要一個優秀而康健的繼承人,先生若告訴他我的病情,便是斷了我的前途。”少年說的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面有難色地看着他,郎中猶豫道:“老夫受曹將軍所託,來爲公子看病,又如何能不如實相告?若是被曹將軍發現,老夫也不好交代啊。公子還是起來吧,別爲難老夫了。”
“不要。”隱忍着喉間的咳意,少年咬牙道:“我曹丕是要改變這天下的人,先生就忍心親手扼殺我的希望嗎?”
愣了愣,郎中低頭開始寫方子,“公子若真能改變天下,也不會畏懼因爲一場病改變曹將軍對您的看法,即使將軍因爲您身體的緣故對您有了看法,您何不拿出改變天下的勇氣去改變呢?”
緩緩站起身,曹丕扯了扯毫無血色的脣,“我現在就改變給您看!”一把抽出枕下鋒利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他殘忍地笑道:“先生若還不改變心意,我曹丕便立刻死在您面前!沒有了前途,生死何異?”
沒想到他年紀不大行事竟會這麼決然,郎中不由慌神道:“公子快放下刀,有話好商量!”
“我不是在跟先生商量。”手上加了些力氣,利刃瞬間劃破了表皮,鮮血絲絲縷縷地從傷口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