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眼睛生的很明亮,漆黑的瞳仁中總有掩不住的光彩流轉不息,如朝露,似星月。
曹昂與他對視良久,傾身慢慢靠向曹丕,在二人即將鼻尖相碰的時候又恰到好處的停下,剛好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因爲,在我心裡,你是獨一無二的……弟弟。”最後那個稱謂似乎加的不是那麼順暢,但曹昂的話還是說進了曹丕心裡。
一直以來,即使知道曹昂格外的疼愛自己,卻不曾想能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還算能言善道的曹丕怔了怔,鳳眼睜得大大的,“獨、獨一無二?那阿植他們……”
直起身坐好,曹昂有些漫不經心道:“當然,他們也是我的弟弟,但也只是弟弟,沒有獨一無二,阿丕知道吧,我可以有無數的弟弟。”
被他說得一頭霧水,曹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茫然地看着自家兄長,期待他能夠把話說得明瞭一些。
見他一副純良呆愣的樣子,曹昂頓時心情大好,擡手彈了下他的腦門,笑道:“這小腦袋怎麼一到關鍵時刻就不轉了呢?那我再說一遍,阿丕要聽好。”
把在揉腦門的雙手好好地放在膝蓋上,曹丕正了正身子,一絲不苟地等着兄長髮話。
“在我曹昂心裡,無論何時何地,都只有一個弟弟,他是獨一無二的,曹丕。至於阿植他們,只是,也只能是我血緣上的弟弟,再無其他。”
總覺得收到這樣的表白自己也應該有所表示,曹丕凝神片刻,回道:“在阿丕心裡,也只有一個子修哥哥。”
本來是禮尚往來,兄弟情濃的時刻,但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看着曹丕一臉認真的樣子,曹昂反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可讓他的弟弟慌了陣腳,努力回想着方纔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可想了半天,也沒覺得有什麼,急得那張小臉兒又染上了幾分紅暈,“長兄不要笑了!”
揉着肚子,曹昂喝了口茶,“好,好,我不笑了,可是,阿丕啊,你是曹家的二公子,那我難道不是你獨一無二的兄長嗎?難不成,父親在外面還有兒子?”
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曹丕瞬間羞得滿臉通紅,雙手抓着自己的長衫來回揉弄,可憐本來平平整整的一套衣服,穿上還沒一個時辰就皺皺巴巴了,“我、我……還不是長兄說什麼獨一無二……我……”
深知這個弟弟的要面子,臉皮薄,曹昂也不多加嬉笑,正色道:“阿丕的心意爲兄記下了,那阿丕要答應我,將來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努力成爲站在最高峰的人。”
只能說,彼時的曹昂到底也只是個血氣方剛,志比青雲的少年,一心覺得君臨天下就是最完滿的事情。若是他能夠活得久一點,再過個十年八年,也許他就不會讓曹丕做這樣的許諾了;又或者,他死後地下有知,自己最愛惜的弟弟爲了當年自己的一句話,做出了多少犧牲與轉變,他會想要收回自己的那句話。
“好……可是,我還是想要長兄一直好好的活着,陪在我身邊。”
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曹昂並不表態,只是把曹丕擁入懷中,輕輕緩緩道:“阿丕要記得,得天道民心者得天下,父親之所以推崇‘奉天子’的說法,正是因爲那順應了民心,但你要知道,我們的野心,遠遠不止於此。”
臉埋在他胸前,曹丕悶悶道:“那父親是想做皇帝嗎?”
“當然不是,那是違背天道的事情,人人得而誅之。知道爲什麼袁本初手下的人都投奔別人麾下了嗎?”頓了頓,曹昂繼續道:“因爲他心懷不臣,有違天道,又志大才疏,所以才日漸走向沒落,我們當然不能蹈他的覆轍。可是,當今天下,除了做皇帝,還有許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阿丕明白是什麼事嗎?”
想了想,曹丕仰起頭,口齒清晰道:“我們可以做讓皇帝敬畏,百姓擁戴的人,讓天下太平,四海歸心。”童言無忌,卻也未嘗不是真理,事實證明,曹操日後的作爲,也確如曹丕今日之言。
聽到這樣的回答,曹昂倍感欣然,轉頭望了望窗外,道:“雨停了,我們去前堂用晚膳吧。”
與往常一樣說不上熱鬧也不算乏味的用着晚膳,曹丕仍舊是那副恭謹的樣子,腰板挺得筆直,安安靜靜地低頭吃自己的飯。但曹操今日似乎格外地重視起自己的二兒子來,常常是曹丕一口飯還沒來得及嚥下去,他的問題就拋過來了,搞得受慣了冷落的曹丕在心裡是叫苦不迭。當然,也只是暗自腹誹一下,該答的話他是一個字也沒怠慢。
注意到曹丕少食的情況,曹操朗聲道:“丕兒怎麼吃飯吃得這麼少?這樣可不行,大丈夫建功立業,征戰四方,吃得像個姑娘家一樣少怎麼有力氣?”
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父親的問話,曹丕心裡早就炸開了鍋——吃得少又不是我的錯,您一直問話,我怎麼吃得下!吃多了我怕被噎到啊!
在一旁偷笑了很久的曹昂見他實在應付得艱難,開口解圍道:“父親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阿丕聽說您又要帶兵出征,只恨自己不能分憂,所以日夜學習兵法,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爲父親排憂解難。想來是天氣太熱,加上又沒休息好,所以倦怠少食吧。”
聞言,曹操定睛打量了一番曹丕,見他面色蒼白,確有勞頓之色,心中升起一絲不忍,“丕兒有心,爲父甚感欣慰,但不要怠慢了身體纔是,否則得不償失。”
“諾,孩兒記下了。
暗暗搖了搖頭,曹昂想,父親對阿丕還真是苛刻,就算是誇獎都不忘順帶教育一下。
好不容易一頓飯吃完,曹丕真是從內到外都感到了疲憊不已,後背浸出的一層冷汗把衣服緊緊吸在了身上。走在曹昂身邊,他小聲嘀咕道:“植弟可真累,每天都要被父親這樣問來問去的,我才被父親注意了這一晚上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拍拍曹丕的肩膀,曹昂笑道:“習慣了就好,難道你不喜歡被父親注意?”感覺到手掌下的肩膀有些過分的細瘦,曹昂稍稍蹙眉,“不過,阿丕你是吃的太少了,難怪練個劍也會傷到腿。”
被提起糗事,曹丕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道:“以後我會多吃些。其實,我突然覺得被父親這麼關心,反而不習慣,像以前那樣也沒什麼不好。”
本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曹昂卻聽得很不是滋味兒。一方面,他明顯能感覺到曹丕內心深處對親情的渴望;另一方面,他卻又發現,長久的冷落,已經讓眼前這個孩子忘記要如何在溫情中自處了,這是種什麼樣的無奈啊!
“阿丕,你先回房吧,我還有些事情要找父親商議。”並不高明的藉口,卻可以讓他暫時不必面對這個揪心的問題。
尚且來不及回答,曹丕就看到兄長轉身向另一邊走開了。在原地愣了半天,他才重新邁開腳步,朝自己的屋子去了。
路過前堂時,曹昂餘光瞥見大門口站了個有些熟悉的身影,止步一看,發現來人正是荀彧。走到府門口,曹昂拱手道:“不知荀彧先生造訪,可是有要事?”
“啊,見過長公子。我是來找曹公說說前往洛陽的計劃的。”都說荀彧是翩翩君子,衣帶芬芳之氣,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只是拱手回了個禮,便揚起一陣香氣。
“我也正好想找父親商議此事,請——”
聽說荀彧來訪,曹操連忙正了衣冠在大堂接見,“文若啊,你來的正好,我還說,明日要找你過來。你記得我之前派子廉去洛陽迎奉皇帝的事吧?”
“是,我記得。但聽說揚武將軍的人馬被袁術和董承的軍隊給攔截了。”
“沒錯,可前幾日傳來消息,董昭給楊奉寫了封信,事情就解決了。如今,我們可以放心安排人馬去洛陽拜見皇帝了。”
“如此甚好,不過,我倒很想知道他信裡寫了什麼,讓楊奉這般配合。”
曹操聞言,朗聲大笑,擡手憑空向着荀彧的方向點了兩下,“你們這些人啊,都是玲瓏心!到時候見了面,你親自去討教吧。”
曹昂就這麼坐在一旁聽着,偶爾搭上兩句話。在他看來,不必正面衝突就達到目的是再好不過了,畢竟,把腦袋拎在手上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
送走荀彧時又有細細密密的雨開始往下落,曹昂向父親行過禮後便打算回房休息。路過曹丕已經熄了燈的房間時,他特意走得輕了些、慢了些。
都說習慣成自然,此言不假,即使認爲曹丕已經就寢,不會再過來找自己了,曹昂在洗漱後也還是爲他留了門。
吹熄燭燈,曹昂躺在牀上輾轉反側。
夜,總是靜的,可他耳畔卻一次又一次響起曹丕在晚膳後說的那些話。說真的,曹昂現在十分矛盾。拋開一切外界因素,他很希望曹丕能一直像個孩子般天真純良,甚至偶爾撒個嬌,耍個脾氣也好。但他又害怕,這樣無害的孩子會在亂世鬥爭中無辜殞命。所以,曹昂也希望他的弟弟可以強大起來,必要時用些手段,玩些權術也未嘗不可。這樣的矛盾存在的時日已經很久了,也許,從曹昂注意到曹丕的那日起便存在了。只是,他們一直在逃避着,企圖多掙一些安樂的時光。但隨着戰火局勢的走向來看,曹昂不得不直面這個問題了。
自顧自地思考着,他完全沒有發現一道黑影不知何時溜進了自己房裡,正一步一步地向着牀邊靠近。黑影背後藏着的一道寒光如同豺狼的獠牙般,森然可怖。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有飛蝠自夜空中掠過,留下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以及細微尖利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