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寒冷冰封了奔流的河水,河面的浮冰壓抑了一切生機,蕭索不堪。
與荀攸並肩走在河畔,曹操突然開口道:“孤記得幾個月前河內溫是不是舉薦了個叫司馬懿的人做上計掾?”
“是有這麼回事。”
“人呢?”停下腳步,曹操望向開闊的河面,“早幾年,孤便聽說此人聰亮明允,想納爲己用,無奈一直沒找到機會,如今有人舉薦,怎麼人又不見了?”
“將軍忘了,那司馬懿稱自己有風痹病,身體不能起居,故而推辭不就。”耐心地回答者,荀攸無意間擡頭看到曹操有些懷疑的神色,於是補充道:“將軍若是不信的話,我們不妨派人去刺探一下。”
“嗯。”沉吟一下,曹操回頭恰好看到從營帳裡出來的曹丕,嘴角一勾,道:“讓丕兒帶人去吧。這次帶他隨軍出征,雖說孤是想鍛鍊他,卻也不能讓他在戰場上衝鋒,但這種小事他總該做好,你一會兒就去把事情交代給他。”
循着曹操的目光望向那個快要弱冠的翩翩少年,荀攸點頭應道:“諾。不過,若那司馬懿是在欺瞞將軍,那……”
眼帶寒光地看着自己的手,曹操冷笑道:“是人才的話,落到被人手裡豈不麻煩?他若是不願爲孤做事,那便想辦法讓他願意。”收了收眼中的寒意,又道:“若果真起居不便,那就算了。”
“諾。”被方纔曹操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所震懾,荀攸應了聲,在心裡爲司馬懿的命運擔憂了一下。
看着彷彿在冒寒氣的冰面,曹操緩緩道:“等到河水破冰,我們便渡河去把袁紹的倉亭軍幹掉,這樣,孤就能放心下來了。”
“只是幹掉倉亭軍?將軍的意思是,不殺袁紹?”
“孤想過了,袁家勢力龐大,畢竟,四世三公的名聲擺在那裡,要想一口氣擊破基本是不可能的。且不說袁紹知道自己現下的實力弱於孤,故意躲着孤,要想抓到他並不容易。即使孤殺了他,他曾執管的那些郡縣也未必會徹底歸順。所以,倒不如徹底削弱他的兵力,讓他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然後我們再一點點蠶食掉他袁家的基業。左右一直追着他打也是耗時間,倒不如換種方法耗着。你看如何?”
點頭想了想,荀攸笑道:“不失爲上策。”
在軍帳外準備練劍的曹丕聽荀攸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不禁露出一絲微笑,“荀先生是說,父親把這件事交給我去辦?”
“是,二公子準備準備,早去早回吧。”
“我知道了,勞煩荀先生了。”謙謙有禮地向荀攸一揖,曹丕轉身進了軍帳。
看似有條不紊地在收拾着東西,曹丕的內心卻遠不似臉上那般波瀾不驚,天知道他等待曹操的重視等了多久。他是那樣渴望着得到證明自己的機會,也是那樣期望在這個家族裡能夠被認可,而今機會來了,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畢竟是一個開始,不是嗎?
但曹丕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開始,註定了日後的糾纏與悲喜交加的結局。
三日後,曹丕帶着一小隊人馬趕到河內溫,在司馬府附近的客棧住下,曹丕吩咐道:“都別急着行動,先去給我找一套司馬府中僕役的衣服來。”
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隨行的人忍不住開口道:“二公子,其實等到天黑我們去刺探便可以了,不用這般大費周章。”
輕輕一笑,曹丕回道:“我知道,我不過是想見識一下司馬懿這個人,什麼都別問了,我自有安排。晚些時候,你們等我進司馬府後再去刺探,知道了嗎?”
“諾。”
是夜,正在案几邊翻看兵書的司馬懿突然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而後一個小家奴低着頭慌慌張張道:“二公子,不好了,曹司空派人來打探您是不是真的得了風痹病,人都已經到府門外面了。”
眉毛輕輕一挑,司馬懿快速地放下手中書卷,嘀咕道:“真是麻煩。”走到牀邊脫下鞋又吩咐道:“我知道了,你在我牀邊守着,有人來了就招呼着,他問什麼你就說不知道。”說完,和衣就躺到了牀上,大被矇頭,一動也不動。
“諾。”那小家奴恭順地應允,臉上卻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來。
說話間,房門已被幾個人推開,爲首的人還算有禮,行了揖禮才道:“司馬二公子,在下是曹司空派來看望您的。”
蒙着被子,司馬懿悶聲悶氣道:“不知貴客到來,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只是,在下染有風痹病,行動不能,還望諸位海涵。”
聽到他的回答,那幾人擡頭看向站在司馬懿牀邊的小家奴,眼裡透出詢問的意味,見他擡手輕輕揮了兩下,才道:“既然司馬二公子行動不便,我等也不好意思多加打擾,您好生休息,我等告辭。”
“嗯,勞煩費心了,送客。”
聽到房門被和上的聲音後,司馬懿仍舊沒有動,他覺得,既然是曹操派人來刺探,事情便遠沒有那麼簡單,還是小心爲妙。一直等到房門再次被打開,司馬懿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勢,詢問道:“人都走了?”
擡頭望了望房頂上被揭開的瓦片,曹丕低聲道:“沒有,屋頂上有人。”
在被子裡憋得有些氣悶,司馬懿微微有些惱火,“我就知道曹操不會那麼好糊弄。過來,幫我把被子往下拉拉,太悶了。”
好笑地看着隆起的被子,曹丕應了聲,上前輕輕幫司馬懿把被子往下扯了扯,讓他的臉露出來,“二公子覺得好些了嗎?”
長長舒了口氣,司馬懿面無表情道:“嗯。”擡眼看向曹丕的臉,他不禁皺眉道:“你怎麼看着這麼……眼生?”
並未察覺出他語氣中的古怪,曹丕淺淺一笑,不疾不徐道:“小的是前兩天才進府的,二公子沒見過,當然覺得眼生。”說着,轉身到桌邊倒了杯水,不着痕跡地向屋頂上打了個手勢,見屋頂上的瓦片被蓋上,曹丕回到司馬懿牀邊,將水杯遞給他,“人都走了,二公子可以起來了。”
回憶裡的那個身影漸漸清晰,已經胸中有數的司馬懿起身接過了水杯,“你叫什麼?”
曹丕並沒有發現,在司馬懿接過杯子的一瞬間,眼裡閃過的那絲凌厲。他只是腹誹着司馬懿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旋即低頭有些窘迫道:“曹……二……”
“啊?”端着杯子,司馬懿有些驚愕地打量着面前清瘦的少年,追問道:“叫什麼?”
輕咳一聲,曹丕恭順地重複道:“回二公子,小的叫曹二。”最後的名字還是有些底氣不足的樣子。
“咳咳咳……”終於還是被水嗆到,司馬懿一邊咳着,一邊將被子交到曹丕手裡,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
將杯子放到一邊,曹丕紅着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牀上那人,暗道,不就是個名字嗎?不好聽也不用笑成這個樣子吧。
好不容易笑夠了,司馬懿靠在牀頭坐好,對曹丕勾勾手,“過來。”
聽話地走近,曹丕安靜地等着他接下來的吩咐,不想,下一刻卻被司馬懿單手鉗着下巴,一把拉到了懷裡,驚聲低呼,曹丕眼裡帶上了淺淺淡淡的驚恐,“二公子?”
低頭玩味地看着懷裡強作鎮定的人,司馬懿微微勾起脣角,眼帶戲謔道:“二公子?你叫的是誰?是我還是你自己?嗯?”欣賞着曹丕眼裡瞬息萬變的情緒,司馬懿一字一頓道:“曹家二公子,我沒叫錯吧?”
用力掙了掙,卻沒能擺脫他的禁錮,曹丕只得保持着這種尷尬而曖昧的姿勢與他對話,“你是什麼時候懷疑我的?”
“從你幫我扯被子的時候。”
皺眉稍作回憶,覺得那時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妥的表現,曹丕涼涼道:“怎麼可能?我不相信。”
將鉗着他下巴手緩緩滑到少年纖細的頸項上,司馬懿彷彿看透他心思一般道:“嗯,那時候你確實沒有什麼不妥的表現,不過……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懷疑你的,信不信由你。”
司馬懿的手乾淨而骨節分明,卻沒有什麼溫度,被他這樣掐着頸項,曹丕難免感到不適,本能地擡手扒着他的手,“好,我信,可你至少要告訴我,你是怎麼發現的?”
饒有興味地看他做着細微的掙扎,司馬懿有些惡質地將手上的力量加了加,但也不至於讓曹丕呼吸不暢,“如果我說,我以前見過你,你相信嗎?”
察覺到他手上在加力,曹丕反而停止了掙扎,臉上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見便見過,這有什麼好不信的?”
看着他倔強的樣子,司馬懿突然就想起幾年前的那次偶遇,那時的曹丕看起來比現在更爲青澀,但身上的那種倔強勁兒卻是一點不比現在少。敏銳的感到曹丕的身子在微微發着抖,司馬懿笑得更開,真不知道這人是堅強還是脆弱呢,好想把他的僞裝撕開來看看啊。與多年前如出一轍的想法再次襲上司馬懿的心頭,帶給他一絲內心的悸動。
看他久久不語,曹丕再次開口道:“你一定要用這種姿勢跟我講話嗎?還是說,你想掐死我?”
被他的聲音喚回神思,司馬懿並不急於鬆手,緩緩道:“掐死你?那你父親恐怕明天就會來把我弄死。”
“那你想幹什麼?”星辰般明亮的眼睛直視着司馬懿,曹丕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爲得體。
危險氣息十足地一眯眼,司馬懿帶着惡劣的笑容輕輕俯身,眼看就要貼上曹丕的臉,他才停住,語氣曖昧道:“二公子欺騙我,我好傷心呢。是不是該補償我一下呢?”
聽着他故意做出的傷心語氣,曹丕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蹙眉道:“是你欺騙我父親在先,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哦?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的我都無言以對了。”眼裡目光突然一凜,司馬懿似笑非笑道:“可你知道嗎?我最討厭別人把我送出去的東西還給我了。”
窗子猛的洞開,寒風穿堂而過,呼嘯着吹滅了屋內的燭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