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少年再使點勁兒, 隨時有割斷喉嚨的危險,郎中只得妥協道:“好好好,老夫答應你!公子快把刀放下吧!”
如釋重負地笑開, 曹丕再也支撐不住地歪倒在榻邊, 嘴邊掛着抹勝利的笑容。
將他扶回榻上躺好, 郎中不住搖頭喟然道:“公子對自己真狠啊。”
聞言, 少年只是笑, 不發一語。
後來,少年長成了青年,成爲了魏王, 又做了魏帝。那郎中便順理成章地成爲了他信任的御醫。
收起飄遠的思緒,老太醫如二十年前一般嘆道:“陛下對自己太嚴苛了。”
“這話, 朕聽着怎麼那麼耳熟?”調侃似的語氣, 帶着盎然的笑意。後面未出口的話被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 曹丕轉頭望向來人,挑眉道:“何事行色匆匆?”
“陛下, 徵南大將軍病篤。”
未及斂去的笑容僵在臉上,曹丕訥訥道:“你說,什麼?”
戰戰兢兢地將身子壓得更低,來人說明道:“陛下因着德陽鄉主的緣故賜死了大將軍的愛妾,大將軍憂思成疾, 精神恍惚, 常常到他亡妾的墳前發呆, 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不吃不喝。這幾個月下來, 早就哀毀骨立,現下已經臥牀不起了。”
“荒唐!竟爲了個女人弄成這副樣子!”氣得一腳踹上旁邊的案几, 曹丕憤懣道:“難怪杜襲看不起他!想來也不是沒道理!”
“陛下!動不得怒啊,動不得怒啊。”老太醫連忙上前拉住曹丕。
“哼。”甩手坐到一邊,曹丕倒真的沒再動怒。沉默許久,他終於輕輕揮了下手,“朕知道了,你且傳朕口諭,特許徵南大將軍將宛城軍務交與副將,入京師休養。下去吧。”
憂心忡忡地看着曹丕晦暗難明的臉色,老太醫幾乎能夠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果不其然,曹丕沒有猶豫太久便開口道:“朕要回洛陽。”眼含歉意地對上老太醫的目光,他解釋道:“伯仁與朕情同手足,他到底是因爲朕才……”深深吸了口氣,“朕必須回去看看他。”
知道自己攔不住他,老太醫跪地道:“臣請隨陛下左右”
“愛卿快快請起。”扶起他,曹丕欣然道:“愛卿有這份心意,朕自然高興。只是您年事已高,朕實在不忍讓您老人家跟着受顛簸之苦,而且……”眼底透出零星的張皇悵然,他繼續道:“這些年,很多人跟着朕從這裡去了洛陽,人心易變,人事易分,見得多了,人也就不一樣了,朕也開始看不清他們了。”拍拍老太醫的手,曹丕低沉着聲音道:“愛卿還是留在這裡,替朕守着這些舊物吧。這樣,朕每次回來,還能看到些熟悉的人,熟悉的東西。”
與他僵持了片刻,老太醫還是妥協道:“臣遵旨。”想了想,又補充道:“陛下,您的病,萬萬小心養護,否則,不出兩年……”躬身埋頭,他沒說完後面的話。
低垂的眼眸裡涌動着暗潮,曹丕驀然想起了在他還是五官將時,一個叫朱建平的方士說他壽當八十,至四十時當有小厄。默了半晌,他吃吃笑道:“建平所言八十,說的大概是晝夜吧。”搖搖頭,曹丕邁步往殿外走去,邊走邊道:“愛卿放心吧,朕還會回來的。”
然後,老太醫再也沒能見過曹丕。
他一去不返的背影和翻飛的衣袂,成爲了他在老太醫眼裡留下的最後影像。
雨雪霏霏,帝王車駕緩緩停於將軍府前。掀開遮簾,曹丕揮開左右伸來攙扶的手,徑自跳下馬車,連傘都顧不得打便往將軍府裡去了。
“陛下,父親就在裡面歇息。”將曹丕引到夏侯尚的臥房門前,夏侯玄停下腳步道。
“有勞。”手扶在漆雕門上,曹丕隨口應了一聲。
“陛下言重,請——”將門推開,夏侯玄恭敬地朝他一揖,隨後便默默退下了。
撣了撣肩頭零星的雪花,曹丕緩步走進內室,望着病榻上枯槁的人,他出口的聲音有些發顫,“伯仁。”
木訥地大張着眼睛盯着帳頂看,夏侯尚並無反應。
疾步走到他牀邊,曹丕又喚了一聲,“伯仁。”挨着牀沿坐下,他握住夏侯尚露在錦被外的手,輕聲道:“伯仁,你看看我,我是子桓啊,你看看我。”
良久,夏侯尚似乎有了些許反應,眼珠往曹丕所在的方向轉了轉,呆了一會,他的嘴脣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什麼?”注意到他的反應,曹丕俯下身,將耳朵向他貼近了一些,“伯仁,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好嗎?”
全身都微微發起抖來,夏侯尚吃力地把手從曹丕手中抽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模模糊糊地吐出一個字,“走!”說完,索性連頭都轉向了牀內側。
怔了怔神,曹丕垂着頭,艱澀道:“伯仁,對不起。”壓抑了一下喉頭的哽咽,他飛快地站起身往門口走去,“朕改日再來看你。”
後來的日子裡,曹丕一有時間就會去到夏侯尚府中探望他,陪他說話。
夏侯尚卻從來都不會給予半點反應,不是兀自昏睡,就是別開臉看都不看曹丕一眼。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侯尚的病非但沒有起色,反而每況愈下。
握着夏侯尚的手,曹丕望着房內的香爐上嫋嫋的青煙發愣。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般,轉頭看向窗外剛剛抽芽的嫩柳,“伯仁,開春了,你還記得嗎?在老家的時候,每年春天,我們幾個都要偷溜出去到後山的溪裡摸魚,要不就是跑到別人家裡弄得雞飛狗跳,然後再一起捱罵捱打。”不由自主地笑出聲,曹丕眉眼彎彎道:“後來去了許昌,我們還是經常會一起出去打獵,你傻,總是被季重他們耍得團團轉。偏偏季重又是我們幾個裡騎術最不好的,每次都被你追着打,哈哈哈……”
不知何時把目光投注到曹丕身上的夏侯尚漸漸有了幾分表情,透過朦朧的視線,他靜靜望着曹丕臉上淺明的笑意,冰封了數月的眼角眉梢一點點融化了,動了動嘴脣,他頗爲費力地叫道:“子桓……”
敏銳地捕捉到那得來不易的聲音,曹丕急忙收聲,看向他,“伯仁,你叫我?”
緩緩眨了下眼,夏侯尚喘了口氣,氣息虛浮道:“子桓,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原諒你了……咳咳,我們,永遠是好兄弟。”
“伯仁……”
眼神又變得空洞起來,夏侯尚喃喃道:“我看到她了……”
慌亂地伏到他耳邊,與他臉頰相貼,曹丕焦灼道:“別看她,伯仁,別看!你快好起來,朕命令你好起來!朕馬上要去伐吳了,你是朕的徵南大將軍,朕要你跟着一起去伐吳。”
小幅晃了晃頭,夏侯尚氣若游絲道:“不要伐吳。”
對他給出的回答感到驚愕不已,曹丕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又聽他一字一頓道:“不要伐吳,子桓……”
室內陷入長久的寂靜,曹丕慢慢直起身子,眉目含殤地望着闔眼睡去的人。那自眼角蜿蜒而下的晶亮淚痕全部消失在髮際,曹丕擡手摸了摸自己被沾溼的臉頰,覺得,自己好像也哭了。
鏤窗之後,目光深沉的男人看着曹丕渾渾噩噩地出了門,低聲對身旁的年輕人道:“少將軍,節哀順變。”
還了一禮,夏侯玄有些嗚咽道:“多謝司馬僕射關懷。”側目往屋裡掃了眼,又道:“亡父到底不負您所託,盡了人事,至於陛下聽不聽,也只能靜待天命了。”
微微頷首,男人應道:“自然。”擡手拍拍夏侯玄的肩,又道:“如此,我便不多加叨擾了,改日再前來參加大將軍的喪禮。”
欠了欠身,夏侯玄點頭,“來人,送送司馬僕射。”看着司馬懿走遠,青年眼裡的堅毅慢慢褪去,化成了隱忍的悲傷。
令人把車駕移到了不太顯眼的地方,曹丕望着不遠處的將軍府,久久不能回神。突然,他眉眼一動,定定看向從將軍府走出來的人影,疑道:“仲達?”
夏侯尚去世不久,曹丕許是出於感懷故人的心理,回宮便召吳質入朝做了振威將軍,假節,都督河北諸軍事,封列侯。
司馬懿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依舊慢條斯理地坐在院中擺弄着棋盤上的棋子。
倒是坐在一旁的司馬師忍不住蹙起眉道:“父親,徵南大將軍疾薨,大魏軍界便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權力空洞,您難道要放任它落入別人手中嗎?”
漫不經心地睨他一眼,司馬懿不疾不徐道:“吳質這個人,得志猖狂,聖上加封他,不過是因爲伯仁的死而有些觸動罷了,大將軍的職務,落不到他頭上。”頓了頓,又道:“再說,眼下這樣,你想爲父怎麼爭取?”
語塞了一會兒,司馬師訕訕道:“孩兒只是覺得,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過了太可惜。”
哼笑一聲,司馬懿慢條斯理道:“辦法倒不是沒有,只要聖上出兵孫吳,總會有個軍銜落到我頭上,又何必我親自開口?”
思索片刻,司馬師不解道:“可父親之前不是還私下裡去找過大將軍,希望借他之口,說服聖上不要伐吳嗎?”
“無妨,即使不打仗,當朝上下還有誰能擔得起大將軍的位置?”將棋子丟回棋盒,司馬懿垂眸道:“聖上這兩年奔波於許昌與洛陽,暗自爲伐吳做準備,但我料定,此次伐吳,聖上必敗,所以,我不希望他出兵。”擡頭望向遙遠的天際,他眼裡掠過一絲淡淡的哀愁,“子元,你說是我司馬家得到軍權比較重要,還是聖上的江山社稷重要?”
“這……可……”司馬師還想再說點什麼,可看到自己父親投過來的目光中有了隱約的凌厲,只得低聲道:“自然是聖上的江山社稷重要。”
眯眼打量了他許久,司馬懿韻了會兒神,涼涼道:“你許久沒看《禮》了吧?背兩段來給父親聽聽。”
“曲禮曰:毋不敬,儼若思……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論,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想都沒想,司馬師應對如流。
“停。”司馬懿開腔打斷他,“就剛剛那句,再背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