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黑暗讓兩人都無法看清彼此,掌握着主動權的司馬懿當然沒什麼可驚慌的,但被他捏在手裡的曹丕卻倍感緊張,身上的肌肉不自覺地緊繃起來。司馬懿掐在他脖間的手,讓曹丕覺得那就像一條冰冷的爬行動物,加上他近在咫尺的危險氣息,很難讓人感到不壓抑。
努力凝住神思,曹丕語氣平淡道:“窗子被吹開了,不去關上嗎?燈滅了,也不用去點上嗎?”
“我是不介意,你不會是害怕了吧?”輕輕笑着,司馬懿的話裡卻帶着一絲挑釁。
“你又不殺我,我爲什麼要害怕?我只是不喜歡現在這種被別人捏在手裡的感覺。”曹丕如實回答。
已經習慣黑暗的司馬懿看着曹丕在黑暗中反着些月光的眼睛,故作爲難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殺了你?雖然我殺了你,你父親也會殺了我,不過,我若是不殺你,你父親就會知道我是在騙他,到時候我還是難逃一死。你說,我是不是該拉你做個墊背的?”
稍稍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頸,曹丕倏地笑開,擡起手輕輕捏捏司馬懿掐着自己的手,“你若是想殺我早就殺了,還用跟我廢這麼多話?我要是真的想告訴父親你是在騙他,也不會現在還留在這裡。”
哼笑兩聲,司馬懿發難道:“你也太自信了吧?左右是死,你又知道我不是在死前給自己找找樂子?”
無奈於這人的惡趣味,曹丕耐心道:“你如果非要把自己說成那種無聊的人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確實不想讓你死。”
聽出他是認真的,司馬懿也嚴肅起來,緩緩道:“爲什麼?說起來,你我該算是初識,我憑什麼相信你不想讓我死?你不該向着你父親嗎?”
話音一落,司馬懿覺得曹丕的氣息都凝固了,身邊陷入了令人恐慌的死寂,唯有風聲不停,帶着凜冽縈繞在房中。
沉默良久,曹丕才重新開口道:“能讓我曹丕向着的人,早就不在了。”
與先前冷靜中帶有一絲膽怯的聲音不同,曹丕此刻的聲音平淡得近乎空靈,或者可以說是,寂滅。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嚇了一跳,司馬懿覺得心頭彷彿掠過了一絲難以形容的感覺,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種感覺裡夾雜着一種叫做心疼的感覺。
輕輕笑了笑,曹丕繼續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想問司馬先生一句,您想要俯瞰這個天下嗎?”
鬆開鉗制着他的手,司馬懿不動聲色地靠回牀頭,冷笑道:“口無遮攔。”
稍稍理了理被弄亂的衣襟,曹丕在牀沿邊坐好,緩緩道:“司馬先生有什麼好隱瞞的?您不願去我父親麾下效力,不就是因爲覺得漢室已經衰微無望了嗎?如果先生是無心過問天下事也就罷了,可剛剛我看到您案几上放着的書卷,無一不是在講權策用兵之道,如非有心,何必鑽研?”
“曹二公子,話,可不能亂講。”毫無波瀾地答着,司馬懿倦怠似的閉起了眼。
低頭絞弄着衣襬,曹丕心知如果自己不拿出誠意,眼前這人絕不會把自己的話往心裡去,猶豫了一下,曹丕起身站好,然後端端正正地跪下,聲音清朗道:“司馬先生不想與我多談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天下早晚會是我曹家的,即使我父親不奪,我也會奪來。”
擡手點亮牀頭的燭燈,司馬懿伸手托起曹丕的下巴,打量起他的眼睛,“恭敬,卻不柔順,果真是別有用心。”
不甚在意地笑笑,曹丕輕輕緩緩道:“與其自己白手起家,倒不如站到有絕對優勢的陣營來,就算最後我們要拼個你死我活,至少,那之前我們可以共同消滅除我們彼此之外的敵人。先生之前問我,憑什麼相信我,我想,這個根本不用我來回答吧?先生心裡早就有了判斷。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再次見到先生。”頓了頓,他補充道:“在曹營裡。”起身整理好衣冠,曹丕擡手一揖,“深夜造訪,打擾先生了。”
看着少年向房門口走去的清瘦卻筆挺的背影,司馬懿不禁開口道:“你憑什麼判斷,我就有那樣的野心?”
停住腳步,曹丕反身,笑得有些放肆,但在燭光中竟是意外的動人心魄,“因爲,我在先生身上,看到了自己。”
微微怔了怔,司馬懿瞭然地一挑眉,笑道:“回去吧,還不是時候。”斂了笑意,又道:“回去把韜光養晦寫個一千遍,好好冷靜一下吧。鋒芒外露,必將早折。”
“諾,丕受教了。”謙遜地回了話,曹丕輕巧地擡腳出了屋子。
若有所思地盯着門口發了會兒呆,司馬懿先是蹙眉擦了擦額角浸出的些微冷汗,隨後揚揚脣角,起身又坐回了案幾邊,繼續之前沒看完的內容。
更深漏碎,點滴不斷。
出了司馬府,曹丕喚來左右的人,嘆口氣道:“走吧。”
隨行的人聚到曹丕身邊,隨口問道:“二公子怎麼耽擱這麼久?”
“本來想多留一會兒看看他是不是會露出破綻,不過,看來人家是真的有病,沒辦法爲父親效力了。”臉不紅心不跳地撒着謊,曹丕微微蹙起眉,有模有樣道:“想來父親又要惋惜了……走,回客棧,明日再啓程回去覆命。”
“諾。”
坐在案几後聽着曹丕的複述,曹操輕輕點着桌面自語道:“看來是孤多心了。”擡眼望向曹丕平靜的面容,曹操露出一絲笑意,“丕兒受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能爲父親分憂是孩兒的榮幸,孩兒告退。”乖巧地一揖,曹丕緩步退出了軍帳。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帳簾後,曹操嘴角的笑意漸漸褪去。不知爲何,自從曹昂死後,每每見到曹丕,他都覺得自己這個曾經沒什麼存在感的兒子變得不一樣了,可具體哪裡不一樣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曹丕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謹慎持重,彬彬有禮,可越是這樣,曹操就越是不安。仔細回想一下,曹丕在自己這些兒子裡雖然不是最優秀的,卻也算是出類拔萃的,六歲不到便將騎射之技練得卓越有加,在文學上也展露出一些鋒芒,可以說是文武雙全。曹操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就是不自覺的忽視他,對他總是少了些關懷。
如果不是曹昂的死,自己大概永遠不會注意到這個孩子吧。想着,曹操不覺心生歉疚,可他依然覺得,自己不能太過親近曹丕。因爲,他看不透這個兒子,他不知道那雙星辰閃耀的眸子背後,隱藏着怎樣的情緒。
從軍帳中一出來,曹丕便看到吳質候在不遠處,有些晃神的樣子。步伐輕緩地走到他身邊,曹丕輕咳一聲,“季重。”
回神看向身側清清冷冷的少年,吳質拱手揖道:“二公子。”
微微頷首,曹丕邁開步子向着自己的軍帳走去,“有事?”
“想和二公子談談司馬懿的事。”壓低聲音,吳質神情自若地跟在曹丕身側。
不甚明顯地揚了揚脣角,曹丕瞥他一眼道:“什麼事都瞞不了你,走吧,回營帳再說。”
“諾。”
把目光投回前方,曹丕不由想起九年前遇到眼前這個長自己十歲的人的場景。
那是曹植出生的第二年,年僅五歲的曹丕坐在飯桌邊看着被自己生母抱在懷裡的親弟弟又是羨慕又是難過。在他的印象裡,母親從未用現在這種溫柔的笑臉面對過他,而旁邊不時逗着曹植的父親,更是對自己嚴厲有加,關心不足。
會騎射又怎麼樣?會詩詞歌賦又怎麼樣?不一樣還是得不到父親和母親的關注……萬分失落地低下頭看着碗裡的米飯,曹丕頓時便沒有了胃口。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奶聲奶氣的聲音,聽起來的確是招人喜歡。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小小的曹植背得愈發的清楚。
驚喜地摸着曹植的小腦袋,曹操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吾兒竟如此聰穎!不過兩歲就會背詩了,哈哈哈。”轉頭看向另一邊坐着的二十來歲的青年,又道:“季重,你看植兒背得多好,那正是我的心意啊!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被喚作季重的年輕人擡頭對上曹操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是笑道:“曹公如此擡舉在下,在下真是不勝感激。依質之見,曹公纔是得子如此,雲胡不喜?”
話音一落,一桌的人皆是笑得開懷。爲了讓自己與周圍的氣氛不顯得那麼格格不入,曹丕只得強作歡笑,在心裡安慰自己道,沒事,我也是父親的兒子,我也是……
歡笑間,吳質的餘光無意掃到那個笑得失落的孩子,心中不禁一沉,眉頭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
筵席中途,吳質看身邊與自己同來的幾位賢士正跟曹操聊得投入,於是他起身換到曹丕身邊坐下,小聲喚道:“二公子?”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曹丕仰起小臉,有些疑惑地望向吳質,“先生喚我可是有事?”
“二公子是在爲方纔在下和曹公的對話難過嗎?”
搖搖頭,曹丕轉開目光,“沒有的事,我只是想我的長兄了。”
見他不承認,吳質也不強迫,擡手摸摸曹丕的頭,用只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二公子可否聽過前些日子李元禮說過的一句話?”
“什麼?”重新擡眼看向吳質,曹丕眼裡透出明顯的詢問意味。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頗具深意地與他對視,吳質又道:“公子小白隱忍後發,最終卻成就了齊桓霸業。有了此間種種,二公子何必自苦?”
就這樣訥訥望着吳質意味深長的眼睛,曹丕突然淡淡笑開,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彎出了新月的弧度,“謹記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