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樣不行!”魏延漲紅的臉,先對賈詡瞪起了眼珠子,“把自己的生死大權一股腦兒送給了別人,賈老頭兒你出的這是什麼屎策?”然後他轉過臉對我大聲道:“主公,我反對!要是按這下策,您被呂布一圈,暫時是沒事兒了。可到時候等大局一穩,他愛怎麼操刀子就怎麼操刀子,那還有什麼出路!”

賈詡顯然被魏延激起了真火,冷冰冰道:“你出言無狀,賈某原也不喜與你這種粗陋之人計較。不過既然你腦子不大靈光,自己又不開竅,賈某卻說不得只好點撥一二了——呂布即便圈禁了真將軍,他就能拿到兵權麼,你魏延還不是照樣可以私下活動串通舊部?真將軍廣施仁政大力屯田,百姓與士兵們感恩戴德,要是他無辜被收押,百姓又會做何反應,那些真將軍的嫡系又會做何反應?如今強敵環顧,將軍的兵權一旦被奪,呂布的注意力肯定要對外轉移,不再注意我等。我們大可由此化明爲暗,伺機而動,那時是去是留,是進是退,還不是任由將軍決定?這就是‘示弱以爭強’的道理。”

魏延聽了他第一句話,直氣得脖子和腦門上青筋暴跳。可待賈詡一席話說完,魏延發怔了半晌,一躬到地:“賈老……賈老先生,是魏延錯了,還請您原諒。”

“無妨,”賈詡面色凝重,又看了看下面的士兵,“魏都尉,從此你我共事一主,你這份愛主之心我瞭解。”轉過頭對我道:“真將軍,這第三策和前兩策相比,其實差不到哪裡去,甚至更加陰柔詭秘,原本不是君子所爲。但如今您生死安危盡操於呂布之手,這保命之計卻不可不用。真將軍,雖然呂布對您有恩,可從今往後,他再不會容你——我一路行來,軍中和城裡四處流傳一句歌謠,有道是‘項籍再世真明達,衛霍復生,橫矛立馬’,這說得就是您。您想想,人人都願意在您麾下接受指揮調遣,他呂布安能不忌?您再想想這些百姓和士兵對您的期望,可不能輕言就死啊。”說着對我深深鞠躬。

我趕忙伸手攙扶,點頭道:“賈先生苦心,真髓明白了。”同時心驚肉跳,衛青、霍去病是武帝名將,至於項籍更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絕代豪雄,評價之高實在難以想象。這歌謠真要傳入了奉先公耳朵裡,依他那心高氣傲的好勝個性,我絕對是死定了。但隨着心境平復,腦子逐漸清晰起來,又轉念一想,如果真要如此,自己肯定沒了活路,賈詡又怎麼會勸我投降示弱?況且自己久在中牟,耳目也不少,真要有這種歌謠四處流傳,手下肯定忙不迭報與我知道。等轉頭髮現魏延一臉迷茫之色,更是心中雪亮——分明是賈詡看破我對奉先公忠心,受這次打擊後存了求死之念,所以才故意捏這慌話激我罷了。

賈詡微微一笑,充滿了狡猾的意味。他目光聚焦,直望進我眼裡:“我賈詡閱人無數,識人的本領縱然比不上‘月旦評’,但也差不到那裡去。當今這些人物,可以用猛獸比之。曹操孫策,可比獅虎;呂布劉備,可比豺狼;至於李傕郭汜袁術袁紹之流,不過都是猖獗一時的鼠輩耳。而將軍和以上諸人卻又截然不同,有種獨特的魅力。”他眼裡閃爍着難以言喻的神采,緩緩道:“若要比喻將軍您,那就好比是一隻雄鷹——獅虎豺狼縱然威風八面,橫行天下;但鷹飛萬里,雙眼卻可以囊括整個兒天地。”說着躬身向我行了一禮,語氣無奈且真誠道:“賈某知道將軍尚不能完全相信我,但賈某無不爲將軍計,此心可昭日月,還請您明查——將軍只管先下樓隨郝萌見呂布去罷,賈詡恭候您平安歸來。”

原來對我看破他造謠激將之事,這老狐狸竟也瞭然於胸,不僅如此而且安之若素。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吩咐了魏延幾句,轉身揚長下樓。

外面雖然是狂風暴雨,但官邸議事大廳裡卻溫暖得很。此時大門緊閉,兩旁的火把和大廳中間的炭盆完全不受外界干擾似的忽明忽暗地閃爍着。主公還沒有自後堂出來,大廳裡只有郝萌和我。回頭看看郝萌,他一張臉上掛滿了水珠,在火光照映下顯得興奮而猙獰。

直到現在,我並沒有上綁。本來郝萌是打定了主意要捆了我邀功,可當他命令部下綁我時,卻沒一個人敢上前動手,弄得好不難堪——不論賈詡所說的那兩句歌謠是否順口胡騶,但從瓠子河到潼津口,一連串勝仗的確使我在軍中奠定了極高的威望。況且我是衆戰將中數一數二的武技高手,縱然長戟不在身邊,但要對付郝萌這種角色,不到五招就能打斷這廝的脊樑骨。這一點郝萌心知肚明,所以看到那副場面,他自己也不敢動,只好客氣地“請”我面見主公發落。

我等得無聊,索性閉目凝神,心中猛地一顫:原來這大堂外有無數呼吸之聲,這等佈置,肯定是針對自己而來了。埋伏之人雖然都不是什麼高手,但呼吸整齊,沒有一絲紊亂跡象,分明全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士卒。若是刀斧手還好對付,但倘若全是弩弓手,號令之下衆弩攢射,縱然我武功再高十倍,也難以逃脫。

自己從得知消息到現在進入大廳,腦袋裡一直念頭紛亂,昏昏沉沉地。但此刻面臨生死關頭,靈臺剎那間一片清明,我反而沉住了氣,沒有睜開眼睛,靜靜地想辦法逃生。按照大堂外的呼吸聲的遠近一個個判斷位置,埋伏總共七十人,每人都恰好可以看到整個大堂。我暗叫糟糕,因爲只有用遠程武器之人,才需要視野寬廣,看來自己猜了個正着,他們都是精選的弩手!

這次賈詡可錯大了,我生生跳進了這個死套。

汗珠夾雜在雨水裡從額頭上劃下,我睜開了眼睛,發現郝萌並沒有異樣神色,悠然站立一旁——看來他對埋伏也不知情。

正在此時腳步聲響起,打後堂轉過三個人來。中間一人一身儒衫,得意洋洋,哈哈笑道:“郝將軍拿住了叛逆真髓,功勞不小哇!”下一句對我道:“真髓啊真髓,你可知罪麼?”

即使不用看人,我也聽得出是陳宮陳公臺,只恨得牙根癢癢的,同時心裡奇怪,這廝不是在閉門思過麼?怎麼又冒出來了。

陳宮左右兩個人我也認得,一個叫許汜,一個叫王楷。這二人背景非同小可,早在曹操治兗州時任從事中郎,那時他們就是陳宮的死黨,後來就成了跟着陳宮率先迎主公入主兗州的兩大“功臣”。雖然功勞不小,只是這兩人除了會耍嘴皮子清談,連基本辦事能力都欠奉,因此一直未得重用,昔日我在兗州時,重大會議上都看不到他們的影子。

在這個緊要關頭,這幾個兗州舊人忽然一同出現,毫無疑問自己這次被奪兵權,八成是有這幾人在其中出謀劃策。

自從來到大廳,我一直在琢磨求生之法,看到他們幾個,登時腦筋急轉,心中已有了計較:按照埋伏武士的久經訓練的程度來看,定是追隨主公已久的幷州舊部無疑。而主公在兗州的失利,大半是被兗州士出賣的緣故,所以這些兗州人與奉先公幷州舊部彼此間隙很深,倘若把自己把被剝奪兵權這件事大肆宣揚成兗州士勢力重新擡頭的徵兆,那麼定然可以動搖外面的埋伏者,使之放箭時不得不考慮是否受了陳宮的利用。這樣雖然談不上就此拉攏住他們,但畢竟可以出現一線生機。

想到這裡,我憤然作色,對陳宮怒聲高叫道:“陳宮,原來今日之事又是你弄的鬼!主公在兗州的大好事業,就是被你們這幾個無恥小人敗壞。如今到了中牟,欺瞞着主公又把主意打到我真髓頭上來啦……哼,可惜我真髓行事無愧於天,你縱然想加罪於我,也沒那麼容易!”說這幾句話時氣沉丹田,把聲線遠遠送了出去。

陳宮臉色大變,臉色鐵青道:“好反賊,你在河南擁兵自重,不把主公放在眼裡,如今還敢反咬一口?”

雖然我原本打算別有用意地胡攪蠻纏,但聽他這麼一說,只覺得數月來自己肚裡淤積的鬱氣化做一股怒火,直衝到腦門,大聲道:“自我真髓到了中牟,這半年來屯田做戰,處處無不爲主公霸業計,又如何是擁兵自重了?倒是你……你膽敢說一句,主公丟失了兗州,和你陳宮毫無牽連麼!”

陳宮麪皮紫漲,戟指道:“你你……”我口口聲聲把話題轉嫁到丟兗州上,這廝辯無可辯,憋了半天,嘴脣哆嗦,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旁邊王楷見勢不妙,趕忙道:“真將軍誤會了,今日之事我等乃是奉命而爲,並無陷害之意。”他生得白白胖胖,一張圓臉上滿是堆積着笑容。

此時我忽然聽到,在後堂走廊上還有一人的呼吸聲,此人分明是個不會武功的女子。我心中一動,怒聲道:“今日之事真髓任憑主公吩咐懲處;但你這些兗州派奸賊想利用這事件奪權,那是萬萬不能!”我知道,眼前自己隨時可能喪命,只有把局面攪亂,纔有機會渾水摸魚,因此每句話都將陳宮奪權扣得死死。

旁邊許汜眼中盯着我似要噴出火來,大喝道:“賊子,死到臨頭你還敢血口噴人——來人吶,還不速速……”

我怒極反笑,仰天打了個哈哈,聲音震動大廳,將許汜的殺人命令就此截斷,才語音一沉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這些公報私仇的奸賊,卻不知是誰在做賊心虛!”又圓睜雙目上前一步,暴喝道:“若真是主公之命拿我,我真髓願意束手就擒。可適才你等口口聲聲說是奉了主公之命,主公爲何還不出來?今日我還見過主公一面,他又怎會忽然下這蹊蹺命令?——你等矯主公之命,想施展奸謀,以爲這種小伎倆能矇騙過我麼?”說到最後一個字,我夾在話音中向許汜臉上一口真氣直噴過去,將他震得腳下一個踉蹌,卻再也說不出話來——許汜不會武功,這一招“大喝”,已然傷了他的腦子,破了他的心神。

陳宮面色由紅而白,慘白着一張臉怒道:“真髓,你將這麼一個奪權篡政的罪名扣在我等頭上,是何居心?如今主公日日醉酒,政務都由嚴主母打理,我等盡心竭力輔佐主母又有什麼私心?——擒拿你的命令,就是主母下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同時暗自叫苦:那後堂走廊上的女子,想必就是嚴主母了,真正動手的號令肯定是由那裡發出。賈詡縱然是天下奇才,卻萬萬想不到主事之人是嚴氏而非主公。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嚴主母從未有這種鬥爭的經驗,所以事事求穩,因此纔會儘量策劃周詳;相反地,她決不是賈詡所推斷的“殺心未起”,而是“殺機充盈”纔對。

賈老兒啊賈老兒,真髓這條命只怕真要被你葬送在這裡了。

雖然心焦如焚,面色卻不顯露出來,我暗自提聚功力,大聲道:“我能有什麼居心?就是由於你們這班小人的爭權奪利,害得主公丟了兗州,又有多少好兒郎因你等慘死在曹操的刀下!如今你們故技重施,也不知用什麼法兒欺瞞了主母,來向我下手……真髓死則死矣,只是你們想再度藉此機會奪權,那是干係全軍生死存亡的大事,說什麼也是休想!”

忽然外面嘈雜成一片,緊接着“碰”地一聲,大門洞開,夾雜在狂風暴雨之間,幾名手持弩箭的士兵直挺挺地飛進來,重重摔在地上。